母亲，我是你的疼.docVIP

母亲，我是你的疼 　　我的字，从来不适合歌颂。尤其不适合写你。 　　我说你而不是您，是想剔除哪怕一丝缝隙。尊敬、尊重、理解、爱，对世界和人，这样的词我有的像天生一样多，像我从来不知道还有其他相悖的。你听到一定替我分辨这不是自矜只是描述，却不知道我更清楚那些词的间距。 　　我是想找一个专属的、最贴近的，来表达你。 　　很久的时间，那个专属词是：母亲。 　　六岁上学，只是离你远的段落，不是伊始。弟弟的壮硕和聪颖、乐观和明了，让你轻松。儿时，我用这一点点的懂得，就已经和心里对你的偏颇和解。是姥姥的死。我九岁，更多的沉在自己里和自己缠斗，不给自己解脱。 　　小时不知道，同时也没给你解脱。你背过身的叹息，我心里看清的比眼睛多。 　　总是心比眼睛看得多。你的话是：“她和死鬼她四姨，是一个魂儿托生的！” 　　这句常说的话，有无奈，也有怨怼。从小我就知道，你怨怼的不是我。你常常和人描摹我一岁抓周，那是你认定的明证：“你说吧，那么多东西，啥新鲜的都有。偏偏的，她一伸手就奔那个链子去了。就是个细银链子，挂着一颗黄玉佛珠。挺小的，不起眼儿。” 　　“不抓算盘、绣线，也倒好。我也不喜欢有心计的人，也不是学女红的时代了。可总得喜欢点儿带烟火气的东西吧？她弟第一遍就奔‘袁大头’去了，第二次就抓果匣里的果子。” 　　“她倒好，第一遍抓那个链子，我就膈应。那是我死去四姐的东西。就让她抓第二遍，特意搁远了。眼前的东西她像一个也没看见，就奔那个链子，抓住就不放。我手脚当时就凉了。” 　　四姨，是你长姊。“绣龙可飞，描船风起，贵人语迟”。这些我文字里写过的，是你原话。 　　四姨是上过私塾的。 　　“怕她总也不说话，将来嫁人不放心么。父母就让她和我俩哥上学，那时女人上学少有。字写得好，画画得好，没人不夸的。就是总惦记出家。”你每每泪眼朦胧地回忆四姨，我都知道，你心疼早夭的四姨，却是不赞成她的，更有联想的恐惧。 　　和出世的四姨比，你是视劳烦的人生为当然的。那被叫乐观的品质，是你的天赋。 　　“我也想上学堂，可婆家不让。娃娃亲么。就和两个哥学字儿，窗户的霜上，院子的土上，都写；用他们用过的秃毛笔，用树枝子。就是不想被哥姐落下，到底我也没比他们少识字。人识字儿想法就不同，遭罪受累算啥，把几个孩子全供上大学，就是这想法。我哥可自豪了，说我妹一天书没念，识文断字，打算盘一样加减乘除，供出一帮念大学的。” 　　多年后我懂得，这样性格的你，和另样性格的我，错失了息息相慰的开步。你要什么总是清清楚楚，而我总像重重叠叠。 　　每次你和不同的人说我，听来就像在说不同的人。 　　我知道直率的你，不是故意的，是想说清楚我。 　　儿时总听你说你不明白我。 　　六岁。年末。五娘又一次用她死神一样的眼睛，惊得我高热不退。村医土话：只怕再有一次，苦胆要破了。 　　姥姥在哭。你看我醒来就侧过脸去，其实我看见了你眼睛的红锈。你幽怨地说：“告诉你多少次了？见着你五娘，你就跑。跑不了就喊大人。英子一死，你五娘就不正常了。别人都躲，你还让她抱！你这孩子是咋回事啊！” 　　姥姥阻止你说我。每次姥姥护着我，我都着急想和你说清楚。也每次都一样，我说不清楚。 　　五娘家英子，和我同岁。春天我俩得了相似的病：鼻血不止。家族凑钱治疗，抓阄决定先后。先去的英子是白血病，死了。 　　“英子是替你死的，你要活两条命！” 　　第一次被五娘吓着，就是她这句话，和她直直的眼神里，锥子一样的黄光。 　　我不全懂，隐隐约约地觉得，英子死了，五娘太可怜了，自己活着，应该是有罪的。 　　每每见到五娘，她疯癫的话和满脸眼泪，拼命地不想记得，却一点也没忘。 　　要怎么和你说呢？我知道像弟弟那样，说出自己想什么，要什么。你就不会叹息了。 　　可我不是每次都明白自己那些念头，比如哪些话为什么是不能和人说的。 　　和别人，你会说：“这孩子，就像我四姐。心软心细。我四姐啊，连个蚂蚁都怕踩死。不爱说话，不是说贵人语话迟么。要论懂事儿，谁都没这孩子懂事儿。不招灾，不惹祸，有均有让。除了单薄，没啥操心的。” 　　以后，你有了更多的褒义词来说明我，在得到一大堆首肯后，你其实有着没说的落寞。为我从没有和你，像和姥姥一样絮絮地说一切。 　　“都怪我。当年你姥来帮我，姐弟俩同岁，你弟壮又淘气，我没当回事。后来习惯总欺负她，我也没注意；活儿也重啊，没耐心听她那些稀奇古怪的话，也真不知道她哪来那些想法：烟是不是草的魂儿啊？花是能哭的，草也知道疼。看见杀个羊她也长场病。你还不能应付她，是不是支应她，一回知道，下次就不再问你。你姥就不一样，现在想，你姥从不怠慢孩子。是我的错。” 　　听姐姐这些转述，我的自责和震惊一样多。是母亲，才会记得儿女点滴，从头清算自己所谓的罪错。而我，无法从头说清自己拥有的对错。 　　累积的岁月，我早懂得，爱是容易和简单的，不需要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