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过都庞岭.PDFVIP

三过都庞岭 1964年11月4日。 黄昏，火车沉重地喘息着开进冷水滩车站。站台上冷冷清清，深秋的风吹过来，几 片枯黄的树叶无精打彩地随风翻滚。想起上午长沙车站锣鼓喧天、人潮汹涌的场 面，想起火车开动震天价的哭声里，我们几个咬牙拼命唱起“再见吧妈妈，别难 过，莫悲伤，祝福我们一路平安吧……”的情形，恍如隔世。 夜宿零陵，第二天天不亮几百知青就分别乘大卡车上路了。一路颠簸着，汽车不久 就进入重峦迭障的山区，这就是五岭山脉中的都庞岭。我们在车斗里席地而坐，厚 厚的蓬布几乎完全遮住了视线。目光从几个攀着后车厢板、吐得一塌糊涂的同学头 上看过去，朦朦胧胧的尘土里只有单调的、没完没了的山影。 尽管我跟大家一样闭上了眼睛，却无论如何睡不着。无数次从全身涌向脑际的呼喊 又响起来：“我要上学！我要读书！”这要求如今看来那么简单，当时却是难如上 青天。出国断了音讯的父母，使我失去了念高中的权利。不论你多么优秀，哪怕高 考本已发了内榜，王光美的“桃园经验”都可以覆手为雨，推翻全部高考名单重新 分配，不看成绩，只看成份！莫名的羞愤、无奈的迷茫、负气的雄心交织在一起， 伴随我们这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踏上了坎坷的人生之旅。 汽车穿过江永县城，当晚到了公社。第二天又步行近十里才“到家”──石螺营大 队村头一座废弃的庙。我们不知道，这时在村里议事的凉亭中，几个队长和村民正 围着公社干部讨价还价：“我们少要几个行不行？这不带田不带土来扯我们的被 盖，更要受穷挨饿的啊！” 确实，在这湖南与广西交界、瑶汉杂居的贫瘠山区，没有电、没有公路，很多人甚 至没有看见过汽车，更不知道什么叫收音机。女孩子说“能穿上件绳子衣(毛衣)死 了都值”，男孩子能念到初小已算是“文化人”。那里出门山高路险肩挑背扛，耕 作方法也几近原始的刀耕火种。除草要跪在刺骨的冷浸田里，一边用手撸掉稻根旁 的杂草一边往前爬；种玉米不过是砍草、烧荒、撒种、然后望天收；冬天到老远的 大山里砍掉覆盖在野生茶树上的刺蓬，砍过的树秋天才可以摘些茶子榨油。年终一 个工(十分)只有一毛钱上下，连自己的口粮都买不回来。就是这个到本世纪初还被 划为贫困县的地方，64年下了六千知青，65年又下了两千多。 所幸者那里民风纯朴，好心的社员依然接受了我们，而且从此实心实意地爱护我 们，帮助我们。我中暑晕倒在田里，腰伤瘫倒在路旁，是他们好几里路把我背回 去；逢年过节怕知青想家，是他们热情邀请去家里喝油茶吃饭；出工下地，他们帮 着修工具、教农活；收工了也不会忘记教你“烫烫脚”消除疲劳。在那些身心俱 损，痛苦无依的日子里，一个同情的眼神，一碗滚热的清汤都弥足珍贵！也正为了 这艰苦中的情谊，多少年后知青也忘不了自己的“第二故乡”，忘不了那些可爱善 良的人们。 1969年12月。 这一年，公社和许多政府机构一样“瘫痪”了，大部分知青趁机“趴火车”回了长 沙。也是这一年，从8个月起抚养我长大、一生未婚与我相依为命的姑姑中了风。 时间紧急，一位知青和一个农民陪我，翻大山假道广西赶回长沙照顾她。“武斗” 余烟未散，想在城里悄悄当“逍遥派”的知青，家里却突然半夜三更被“查户 口”，“倒流城市”的知青自己不走就要被遣送，连我这样情况的也不能幸免。 又一次坐车行驶在都庞岭的群峰之中，才真正领略了它的那份险峻。仿佛转不完的 山道都是土路，狭窄且坑坑洼洼。老旧的长途汽车吭哧吭哧直喘粗气，贴着陡峭的 山壁爬行，好像立刻就会要散架。碰到会车的时候更提心吊胆，外面的一辆总是歪 歪倒倒仿佛就要掉下万丈深渊，吓得人一身冷汗。 靠窗坐的女孩也是知青，一问，原来是离我们不远桃川农场的。聊起来，她问我知 不知道他们农场的“老四、老五”。我叹了口气，怎么会不知道呢，好可怜的弟兄 俩！弟弟得的脑膜炎，救治不及死了；哥哥在农场被“斗争”，悲愤中也自杀了。 女孩告诉我，他们的父母亲是大学教授，如今还关在“牛棚”里，一家七口妻离子 散。听说她回江永，父亲托她在儿子坟前“烧化”一下，说着掏出一张纸。 到如今近40年了，我还清清楚楚记得那张劣质的格子纸，也记得上面的每一个字。 这些年，尤其是自己为人父母，体验了舔犊之情以后，一想起那个中秋夜伤心欲绝 的父亲，仍会鼻子发酸。那纸上写着一阙《临江仙》：“七处今宵同望月，断肠都 在天涯。白云生处已无家，分飞怜紫燕，结队羡归鸦。更复吞声悲死别，伤心锦绣 年华，匆匆一去似昙花。新坟当此际，月影应西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