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的植物-芦苇.docxVIP

我喜欢的植物-芦苇

我总以为，我与芦苇的相遇，是命运在漫长时间轴上，一次蓄谋已久的安排。那该是生命中最灰暗的一段时日。具体为何，如今已不愿赘述，大约是些少年人共通的烦恼，关乎前途的迷茫、人际的龃龉，以及一种说不清道不明、却沉沉压在胸口的、对存在本身的怀疑。仿佛终日行走于一场散不尽的浓雾，方向尽失，感官也被磨得迟钝，看花非花，看树非树。便是在这样的心境下，一个深秋的午后，我漫无目的地踱出城去，不觉间，竟走到一片荒芜的、我从未涉足的水泽边。

然后，我便看见了它们——那一片芦苇。那是一幅怎样宏阔而又萧瑟的景象啊！北地的风，已是凛冽，毫无遮拦地掠过开阔的水面，发出一阵阵低沉的、仿佛来自远古的呼啸。就在这苍灰色的天幕与同样苍灰色的水波之间，绵延着、起伏着、燃烧着一片近乎惨白的银。是芦苇的花。它们那样茂密，一丛挨着一丛，一片连着一片，仿佛是大自然在此倾倒了它所有的、关于“萧索”的库存。长长的秆子，是谦逊的、带着霜意的绿黄色，在风中齐齐地弯成一种优美的弧线，却又在将触未触水面的那一刻，倔强地弹起。而那顶上的芦花，已不是夏日里毛茸茸的、带着些许暖意的模样了；它们被秋风一遍遍地梳理过，被寒霜一次次地漂洗过，变得松散、干燥、泛着绸缎般清冷的光泽。每一株，都像一柄拂尘，在天地间无声地扫荡；整片芦苇荡，又像一片凝固的、苍白的火焰，在水的冷却中，保持着燃烧的姿态。

我立在岸边，竟有些呆了。风更紧了些，整片的芦苇便随着风的节奏，哗——地伏下去，又哗——地扬起来。那声音并不悦耳，是干燥的、飒飒的，如同亿万张极薄的绸帛在同时被撕裂，又像是某种沉默得太久的生命，终于忍不住发出的一声集体叹息。就在这往复的、悲壮如歌的起伏中，无数芦花脱离了母体，被风卷起，扬向高空。它们轻飘飘的，一丝力气也无，在空中打着旋，忽上忽下，聚散无常。有的，落回水面，像一叶无人驾驭的小舟，随波逐流；有的，被直送上灰色的云端，倏忽不见，仿佛被天空吞噬；更多的，则是迷迷蒙蒙、纷纷扬扬地布满了我眼前的整个空间，像一场逆行的、沉默的雪。

我就站在这“雪”中，任凭那些柔弱的、带着植物清气的飞絮拂过我的脸颊，沾上我的衣襟。那一刻，胸中那块垒，竟似被这飒飒的风声、这苍茫的景象、这无言的飘零，悄然撼动了一角。我并未立刻感到振奋或解脱，相反，一种更深沉的、与这秋日荒野共振的悲凉，浸透了我的全身。然而奇怪的是，这悲凉并不使人消沉，反倒带来一种奇异的安宁。仿佛我长久以来的孤独与怅惘，在此地找到了它的故乡，它的知音。它们不再是独属于我个人的、不堪重负的秘密，而是被这片亘古的芦苇荡接纳了，稀释了，化作了它宏大呼吸中的一缕微息。

自那以后，这片芦苇荡便成了我灵魂的秘地。我一次次地走向它，在四季的流转中，窥探它生命的全貌。

春日再去，那冬日里一片狼藉的残秆断茎处，已冒出尖尖的、紫红色的嫩芽，像无数破土的笋，带着一股不容置辩的、原始的生命力。水是暖的，漾着淡淡的绿意，芦苇的幼苗便在这绿意中疯长，不几日，便舒展出青翠的、狭长的叶片。那叶子边缘带着细微的锯齿，摸上去，有种小心翼翼的锋利。整个泽国，充满了水汽蒸腾的、甜腥的泥土气息，和芦苇自身清冽的芬芳。夏日，则是生命力的极致挥霍。芦苇已长得比人还高，郁郁葱葱，密不透风，成了一片青纱帐。阳光透过，筛下斑驳陆离的光影，蛙声、虫声，在里面聒噪成一片。秆子挺直了，不再是秋日那般谦卑地弯曲，而是骄傲地、甚至有些鲁莽地指向天空，顶上的花穗初成，是凝重的、带着紫晕的深绿。那是一种饱满的、几乎要溢出来的、喧嚣的生机。

然而，我最钟爱的，仍是它的秋天，以及接踵而至的冬天。仿佛只有剥去繁华的盛装，生命的内核才得以粗露。秋日，是那场我所见的、盛大的、苍白的燃烧。而冬日，当最后一片芦花也被风雪带走，只剩下无数光秃秃的秆子，像无数支竖立的、褪尽了毛的巨笔，直挺挺地、沉默地指向苍天。它们就那样站着，在北风的号叫中，在冰雪的包裹里，一无所有，却又拥有一切。它们的根系，在冰封的泥土下盘错、蛰伏，做着关于下一个春天的、绿色的梦。

我渐渐明白，我之所以深爱芦苇，并非爱它某一时的容颜，而是爱它整个的生命过程，爱它所昭示的一种生存的哲学。

它并非松柏，有凌寒不凋、永葆青翠的傲骨；也非梅竹，可入诗入画，成为高洁品格的固定象征。它是平凡的，甚至是卑微的。它生于水畔泽地，这并非什么清高的所在，而是混杂的、泥泞的、被许多人视为边缘的地方。它随风俯仰，姿态柔软，从不与狂风做正面的、宁折不弯的抗争。在许多人看来，这或许是“软弱”，是“没有骨气”。

但，这何尝不是一种更深沉的智慧与坚韧？《道德经》有言：“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以其无以易之。弱之胜强，柔之克刚，天下莫不知，莫能行。”芦苇，便是这水性的植物。它的力量，不在于一瞬间的迸发与牺牲，而在于持久的、绵密的、富有弹性的忍耐与适应。它弯曲，是为了不被折断；它俯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