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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的故事

那年我卖掉了录取通知书

收到清华录取通知书那天，全家都在发愁学费。

半夜听见爸妈低声商量：「把房子卖了吧？」

我默默撕碎了通知书。

十年后整理父亲遗物，发现一张泛黄的房产证——日期正是我「落榜」的第二周。

七月的滚烫阳光，像熔化的金子，泼洒在陈家村坑洼不平的土路上。知了在院外那棵老槐树上声嘶力竭地叫着，搅得人心头更添烦乱。陈默赤着膊，坐在自家堂屋的门槛上，脊背上的汗汇成细流，蜿蜒而下，渗进洗得发白的裤腰里。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屁股底下被磨得光滑的木门槛，门槛，正透过薄薄的裤子，传递来一股燥热。

空气黏稠得如同胶水，裹挟着尘土、牲口粪便和远处稻田里飘来的、带着点微腥的溽热气息。他盯着地面上一队正奋力搬运饭粒的蚂蚁，眼神有些发直，试图用这种方式屏蔽掉屋里那股几乎令人窒息的沉默。

那份通知，那份印着烫金大学名、沉甸甸仿佛能压垮人生的通知，此刻就安静地躺在屋内那张掉光了漆的八仙桌上。它像个闯入贫寒之家的贵族，与四面漏风的土风的土坯墙、角落里堆着的农具、还有母亲眼角深刻的深刻的皱纹格格不入。

母亲李桂兰就坐在桌坐在桌旁的小板凳上，手里拿着一把破旧的蒲扇，有一下没一下没一下地摇着，风微弱得连她花白的鬓发都吹不动吹不动。她的目光，大多数时候也落在那个大信封上，眼神复杂得像一潭被搅浑的秋水，里面有微弱的、压抑不住的喜悦的火星，但更多的，是被巨大的阴云笼罩的愁苦。

父亲陈建国蹲在门口另一边的阴影里，古铜色的脸膛绷得很紧，吧嗒吧嗒地抽着一杆旱烟。辛辣的烟味弥漫开来，混入本就浑浊的空气里。他眉头拧成一个死结，目光越过儿子汗涔涔的头顶，投向院子里被晒得发蔫的几畦青菜，一言不发。

这沉默，比哭喊更让人难受。陈默知道，那薄薄的几张纸，意味着什么。早在分数下来那天，狂喜过后，现实的冰冷就已经像条毒蛇，缠上了他的心脏。学费，生活费，那些对于城里孩子或许只是数字的东西，对他们这个家来说，是一座挪不开的大山。

晚饭吃得索然无味。照得见人影见人影的稀粥，一小碟咸菜，就是全部。咀嚼声，喝粥的吸溜声，偶尔碗筷碰撞的轻响，更加凸显了空间的寂静。父母都没有提通知书一个字，仿佛那是什么禁忌。陈默也只是埋头，机械地把食物灌进胃里，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着，吞咽艰难。

夜里，暑气稍稍消散了一些，但心里的闷热却有增无减。陈默躺在里屋狭窄的木板床上，身下的凉席濡湿了一小片。蚊帐低垂着，隔绝不了月光，也隔绝不了外间父母刻意压低的交谈声。

他起初只是烦躁地翻了个身，用枕头蒙住头。但断断续续的字眼，还是像针一样，顽强地钻了进来。

“……咋办？”是母亲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像是在极力忍着哭泣。

长时间的沉默。然后，是父亲那把被生活打磨得异常沙哑的嗓子，每一个字都吐得极为缓慢、沉重：

“娃的前程……不能耽误……”

又是沉默。

陈。

陈默的心跳开始不受控制地加快。

接着，他听到了那句足以将他整个人生劈成两半的话，尽管声音轻声音轻得像叹息，落在他耳中却不啻惊雷：

“……实在不行……就把房子……卖了吧？”

“卖了房，咱住哪儿？”母亲的声音陡然带上了一丝惊慌。

“……总有办法……窝棚，或者先去他舅家挤挤……”父亲的声音越来越低，后面的话模糊不清了不清了。

轰的一声，陈默只觉得所有的血液都冲上了头顶，耳边嗡嗡作响。卖房子？为了他上学，要卖掉这处虽然破败、但为他们一家遮风挡雨了几十年的祖屋？要让年迈的父母临老了连个栖身之所都没有？

不。不能。

这个念头像野草一样在他心里疯长，瞬间就占据了所有的空间。一股混杂着绝望、不甘和某种近乎残忍的决绝的情绪，攫住了他。他猛地坐起身，起身，动作僵硬得像一具提线木偶。

没有开灯。清冷的月光从木格窗棂透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蹑手蹑脚地下床，走到外间。父母房间的门关着，里面已经没有说话声，只有沉重的呼吸声，显示他们也并未入睡。

那份录取通知书，在黑暗中，借着微弱的月光，依然能看出一个模糊而骄傲的轮廓。它静静地躺在那里，像一个诱人的美梦，也像一个通往深渊的入口。

陈默伸出手，指尖触碰到光洁的铜版纸封面，一阵冰凉的刺痛感传来。他死死咬住自己的下唇，直到口腔里蔓延开一股铁锈般的血腥味。然后，他用一种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力量和冷静，抓住了那几张纸。

转身回到里屋，轻轻掩上门。他靠着门板滑坐到地上，将那份承载着无数期望和汗水的通知，摊开在膝头。借着窗外愈发皎洁的月光，他一字一句地看着上面的铅字，“清华大学”那几个字，刺得他眼睛生疼。

不知道看了多久。直到月亮西斜，光华渐暗。

他终于动了。

双手抓住纸张的两端，微微颤抖着，然后，用力一扯。

“嗤——”

一声轻微又无比清晰的撕裂声，在万籁俱寂的深夜裡，显得格外惊心动魄。这声音，像是从他自己的身体里发出的，撕裂的不是纸，是他十八年来全部的希望和憧憬。

他没有停。一下，又一下，机械地，固执地，将那份通知书，连同里面所有的表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