签了一年的合同.docVIP

签了一年的合同

林晓雨在合同末尾签下名字时，笔尖在纸上洇开一小团墨渍。她盯着那行歪扭的签名，忽然想起三年前大学毕业时，在三方协议上一笔一划写下名字的自己。那时的墨水是蓝色的，带着新拆封钢笔的金属光泽，而此刻中性笔的黑色油墨，像一块沉甸甸的石头，压得她指尖发麻。

试用期三个月，转正后缴纳五险一金。人事经理推过来的咖啡已经凉透，瓷杯边缘凝着一圈褐色的水痕。林晓雨数着合同上的条款，第三条关于违约金的数字被荧光笔标得刺眼——如果提前解除合同，需要支付月薪三倍的赔偿金。窗外的梧桐叶沙沙作响，她想起上周在出租屋楼下捡到的那片完整的枫叶，当时觉得叶脉像极了城市的地铁线路图，此刻却觉得那些交错的纹路，更像是这纸合同里密密麻麻的约束条款。

第一个月的工作像台设定好程序的机器。每天早晨七点十五分，林晓雨会准时出现在地铁2号线的站台。她总能在第三节车厢找到那个靠窗的位置，那里的玻璃有一道细微的裂痕，阳光透过裂痕折射出彩虹般的光斑，刚好落在她摊开的笔记本上。本子里记满了产品参数，那些数字像一群躁动的蚂蚁，在她眼前爬来爬去。有次开会时，她把转化率说成了传染率，整个会议室突然安静下来，只有空调出风口发出呼呼的声响。

转正那天，林晓雨给自己买了一盆绿萝。她特意选了陶瓷花盆，白色的瓷面上画着浅青色的竹叶。放在办公桌靠窗的位置时，她发现花盆底部有个小小的缺口，像颗掉了的牙齿。同事张姐路过时拍了拍她的肩膀：小林啊，咱们部门的流动率可是全公司最高的。张姐的指甲上涂着正红色的指甲油，说话时食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去年这个位置坐过三个人，最长的待了五个月。林晓雨看着绿萝垂下来的藤蔓，忽然觉得那些气根像极了合同里纠缠不清的附加条款。

深秋的某个周五，林晓雨加班到十点。写字楼的电梯间空无一人，镜面墙壁映出她疲惫的影子，眼下的乌青像两片烟熏妆的痕迹。手机在包里震动起来，是母亲发来的视频通话请求。她走到消防通道的安全出口，那里的窗户正对着城市的夜景。母亲的脸出现在屏幕上时，背景里传来弟弟弹钢琴的声音，断断续续的《致爱丽丝》，错音像撒了一地的玻璃碴。小雨啊，你爸今天去医院复查，医生说要住院观察。母亲的声音带着电流的杂音，你要是忙就不用回来了，我和你弟能照顾。林晓雨看着窗外写字楼的霓虹，那些闪烁的光点像极了合同上的星号标注，每个星号后面都藏着她不敢细想的责任。

合同履行到第七个月时，林晓雨开始失眠。凌晨三点，她常常坐在客厅的地板上，看着窗帘缝隙透进来的路灯灯光，在地板上投下细长的光带。有次她数着光带里漂浮的尘埃，直到天亮才发现自己数到了三千七百二十六。第二天上班时，她把客户的报价单填错了小数点，导致公司损失了一笔订单。部门总监把她叫到办公室，百叶窗的阴影在总监脸上切割出明暗交错的条纹。小林，这份合同你是签过字的。总监把文件推到她面前，钢笔在违约金那一行重重画了个圈，现在可不是你闹情绪的时候。

冬至那天，林晓雨在公司楼下的便利店买了袋速冻饺子。收银台前的电视正在播放跨年晚会的预告片，主持人穿着亮片礼服，笑容像塑料花一样鲜艳。她提着那袋饺子走在寒风里，忽然想起小时候母亲包的萝卜馅饺子，热气腾腾的白雾里，父亲总爱说冬至大如年。手机突然收到银行的短信提醒，是这个月的工资到账了。扣除五险一金和房租，余额刚好够支付父亲下个月的医药费。她站在十字路口等红灯，看着对面写字楼顶层的LED屏幕，某互联网公司的广告正循环播放：打破常规，活出真我。绿灯亮起时，她踩着斑马线往前走，忽然觉得脚下的白色条纹像极了合同上的虚线签名栏。

合同到期前的最后一个月，公司宣布了裁员计划。林晓雨所在的部门要裁掉三分之一的人，名单将在周五公布。那几天办公室里弥漫着诡异的安静，键盘敲击声都比平时轻了八度。张姐开始每天带折叠床来公司，午休时就躺在会议室的沙发上。林晓雨发现绿萝的叶子开始发黄，那些曾经饱满的叶片如今像一张张枯槁的脸。她试图给花盆换土，却在盆底发现了更多的裂痕，原来整个花盆早已布满了蛛网般的纹路，只是之前被泥土掩盖着。

公布名单的那天早晨，林晓雨特意穿了件新买的米白色毛衣。阳光透过办公室的落地窗洒进来，在她的座位周围形成一个温暖的光圈。人事经理念到林晓雨三个字时，她正在给绿萝浇水。水壶的水流突然断了，她低头发现是壶嘴被一片落叶堵住了。收拾东西时，她把那盆绿萝也装进了纸箱。经过张姐的座位时，看见她正在合同上签字，是续约协议。张姐抬头冲她笑了笑，眼角的皱纹里藏着细碎的光芒：我儿子明年要上小学了，得有份稳定的工作才行。

走出写字楼时，林晓雨抬头看了看天空。初春的阳光有些刺眼，她眯起眼睛，看见一群鸽子从楼顶飞过，翅膀在蓝天上划出优美的弧线。纸箱里的绿萝随着她的脚步轻轻晃动，几片枯黄的叶子落在合同上，像给那行黑色的签名盖上了枚绿色的邮戳。地铁站台的电子屏显示着下一班列车还有三分钟到达，她忽然想起合同到期那天，刚好是她的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