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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着灯笼的萤火

待在山洞乡的日子结束了，吃过喝过能做肥料的都已留下，走过的脚步都在路上，说过的话已经被风吹走，一些东西我没法带走，一些东西我不想带，一些东西我把它装进背包里。床底下那双回力运动鞋我就不带了。一开始说社教，后来说是帮教，出发之前李局长把这双鞋放到我手上：这次下乡是个机会，到那里好好干，组织上是有数的。山坳里，小溪边，人家的卧室还有猪栏地窖里，该去的地方去了，不该去的地方也去了。刚穿上的时候，它们在脚上白得那样显眼，走在路上路都变亮了，走到溪边，溪水中像有两片月亮在相互追逐。现在它们完全成了另外的样子，灰炭、烂泥、粪水、草汁，什么颜色都有，独独没有白色，打上肥皂也洗不回去了，李局长他老婆拿到洗衣的台子也刷不干净。穿鞋的人也不是原来那个人了，季局长在那边已经发过文件，我现在是副股长级。我把两只副股长级的脚装进皮鞋里，皮块和针脚没有变，脚已经不是原来的脚。

手指一擀手电就亮了，外面是白天，那些夜晚一个也不见了，电光缩在玻璃里面不肯出来。把手罩在玻璃上，电光告诉我血还是红的。那天晚上我打着手电从山那边的村子往回走。路有时躲在石头后面，有时被茅草遮掩住，手电会把它找出来。手电光好像藤蔓一样，缠绕在路边的事物上。等到射出去的电光凌空架在雾气里，就知道已经到了山顶上，而我要去的乡政府就在山脚下。突然就觉得我住的那间屋子变得这样近，里头好像多了点什么。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可是我感觉到有一件事情就在椅子桌子床铺上等着我。一个念头一晃就忘到了一边。越靠近小镇，路越清晰。进院子发现客房那边亮着灯，亮灯的正是我住的那一间，手电光越过门框，划过砖墙，一到窗户上就落进光里不见了。打开门，刚才在我心里一闪的小亮站在床边望着我。

乡政府的房子我不能带走，床我不能带走，床单和被子我也不能带走，梦里梦外的那些事，还有体液和毛发都留在被子和床单上。

她说她坐了半天汽车，只想看一看我，跟我说说话。该说的话说过了，有一阵两个人没有动，像在等着一件事。她已经到了这里，那件事好像没有到。乡政府的电灯泡吊在头顶上，桌子、椅子、柜子和床，每一样物件都清清楚楚固守着各自的形状，多少年的木纹停在桌子的边框里一动也不动。要是灯突然黑下来一一开关线就吊在那里，你却发现手不能就这么朝它伸过去，事情好像不能这么开始。我的身子里波涛滚滚，我坐不住了。她也坐不住了，她大老远找到这里来，她坐到了你的床边上，接下来的事，接下来的事…她不能老这样坐下去，她已经找不到坐下去的理由了。她不是来找你结婚的，她只是来看看。可是…可是她是这样美。那时候我跟林姐隔着墻，事情好像要容易得多。现在到了一间屋子里，却有了那么多可是。可是事情就这样结束了？单车它只能往前走，单车它不能停。两个人都有些慌，尽量找出一些话来说，让那盏电灯照在一些声音上。话一停下来，两个人就只能直直地面对面。两个人变生分了，都装出与心里想的事无关的样子。同一间屋子里，比县城到山洞乡还要远。她在说什么？她说你现在是办点干部，听马主任说你已经是副股长了，我只想看看牛股长在山里边过得怎么样。她站起来，说她住那边的客房，明天上午有一趟班车。好像等到她走出去我才明白过来，我什么也没干。她坐过的痕迹还在，一对蝴蝶翅膀，就只缺一段肉身。我在床上连击两拳，大地断裂，群山迁移，床单上像是刚刚来了一场地震。

床铺西端，一辆女式飞鸽牌单车若不是支架撑着，它会直接歪到床铺上。单车的主人住在乡文教办，我可以骑上它送过去，也可以把它留在这里不管它。

离开县城往山洞乡来的时候，李局长叫住我，交给我一只信封，让我捎给文教办的汪主任，特别叮嘱一到那里就送过去。当时没怎么留意，他好像还加了一句：到那里你就知道的。乡文教办在溪边的一座山包上，四五个人的文教办，有这么大一个院子，这么多房子，连那些撑出巨大伞盖的大樟树和径直往天上冲的水杉，都显出幸福感十足的样子。一棵大樟树下摆着一张宽大的竹躺椅，旁边的茶几上搁着几块红瓢西瓜和一只保温茶杯。躺椅上没人，一架老花镜大模大样趴在一本摊开的杂志上，一只硕大的公鸡领着一群母鸡在一簇女贞树底下抓扒。看看那朵鲜红的鸡冠，就知道这家伙在这里过得挺滋润。

一个活蹦乱跳的姑娘半推半拥，将一个五十多岁的男子从通后院的门洞里推了出来。男子跋拉着一双拖鞋，手里边拿着一把蒲扇，全身上下最突出的是肚皮，一根结实的皮带好歹把那条西装短裤缚在上面。男人笑睐睐的，听任后面的女孩子推来揉去往前走。看到我，女孩吐了吐舌头。男人收住原来的笑，换上一副干部面孔问我什么事。他大概就是躺椅的主人。

后来我才知道，女孩是王县长的外甥女汪小竹，女孩的父亲汪主任跟李局长是同学。还有一些事我不知道，只能去猜去想象。比方说，李局长安排我下乡帮教就因为县长说了一句话，他要借下乡的机会提拔我当副股长？我下的刚好是这个乡，李局长带给县长姐夫的信封里装的什么？

我只知道，第二天汪小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