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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种分析：关于厌恶

大约五年前，在开往四惠东的八通线上一一那时是春节期间，人不多，我和A手握着手坐在一起。那时我们刚见面不久，我们花了好几天的时间才放大胆子触碰了对方。而一旦越过这条界限，就容易多了。只要我们外出，我们都是紧紧地手握着手，走在街上时，我们跨着步伐一致的步子，配合着近旁商店里传出的乐音，自觉精神抖擻，流动的空间突然友善起来，在那一刻，我们足以应对整个世界。

在等待到达目的地时，我们断断续续地说着话。不知为什么，说起了A母亲的病：卵巢癌。我的母亲也罹患了癌症，已经去世了，在得知A母亲的病时，或许是出于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心理，虽然“沦落”的不是我们，而是我们的母亲，但与之相关的共情力使我在那一瞬间很难过，是对于即将到来的灾难的嗅觉一一它并不一定会立即到来，但终究会到来的，而我确知它的惨状，不需要太多样本，一个就够了一一使我难过。我问A难不难过，但问了之后又觉得这不是废话吗，因为我是难过的，所以我才会那么去问，如果换作是其他人，跟我没什么相关的人，我是很难去难过的，而正因为是A的母亲，我才会难过一一虽然我对她其实并不了解。

A神情凝重，看上去他在仔细思考这个问题。“难过的。”A的优点即在于，他会冷静地面对他不得不面对的每一个问题，条分缕析地回答这些问题，大多数时候都是平静、从容的，有时候甚至会显得刻板僵硬，少数时候会有语调上的起伏，那是他情绪波动的外露，就像此刻，我是从他的神情而非语调上觉察出他情绪的变化，虽然他的神情也很淡然，几乎同平时没什么变化。“虽然我恨我妈，但在得知她生病了的时候，我却非常、非常难过，虽然同时也恨，恨没有减少，恨使我明白了我也是爱我妈的，恨有多深爱也就有多深，爱恨本就是一体的。”

我没有表露出震惊。突然面对的这种坦诚，这种情感，直率地承认一种恨意，让我措手不及。有几秒钟时间，我在反思，或者说回忆，我对于母亲的情感。恨亲近的人对我来说是一种陌生的情感。对于有些人，我有过恨意，但并不持久，仇恨是强大的情感驱动，没有人值得我那样去付出。我对母亲是有不满的，特别是成人以后，而母亲试图对于我人生的掌控也促使我不得不对抗她，但总地来说，那都谈不上是恨，虽然后来随着我独立性的增强，对她的情感也就随之愈来愈淡漠。

“那你妈知道吗？”

“知道的。”

“那她是什么态度？”

“她其实并不怕死。但这与其说是勇气，不如说是同她的性格有关。她总是逆来顺受地接受一切。我其实很像我妈。以前，小时候，我受她影响很天，把她视为人生的楷模，后来长大后看出她不过是愚昧无知、随波逐流，并没有个人的主见。”

四月的一天。我问A：“你妈现在情况怎么样了？”

其实我并不想问，但因为最近几天，A都在同他姐通电话，交流关于他母亲的情况最近大半年来A和他姐的交流都围绕着父母的病症，他们的父亲去年去世了，而他们母亲的癌症复发了，这中间又穿插着疫情。A通话时讲的是粤语，我基本一个字都听不懂，而我之所以知道他母亲癌症的复发，是因为前两天A的情绪特别低落，我问他怎么了，然后他告诉了我，说是已经开始了腹痛。其实也不是复发，它一直在那儿，现在到了加速阶段，迫不及待地要跃跃欲试起来，很少有人能从晚期癌症中彻底痊愈，即便能，也是凭着偶然与运气。

近几年来，我都有意避免去特意询问关于A家庭的情况，特别是那些具体的事务。

除非他自己愿意告诉我。一般情况下，我都装作不感兴趣、与我无关的样子。实际情况也是这样，A无意让我涉足他的家庭领域，反过来，他也无意涉足我的，我相信，在我们的一番努力下，我们对彼此的家庭来说都是陌生人，特别是对他的而言一一其实连陌生人都谈不上，因为他的家庭对于我的存在一无所知。但假如我刻意的漠然装得太过分了，使我显得太没人情味儿和冷酷的话一一我不确定A是否会这样认为，我还是会有点儿不安的。因此，我有了以上的发问。

“我妈现在还是腹痛。”A回答。

“没吃止痛药吗？”那天A告诉我他母亲腹痛时，又问了下止痛药有没有用，该吃哪种。我说止痛药到后期基本都是没用的，而且有副作用，吃了会恶心和呕吐，没有食欲，而吃不下东西对本就虚弱的病人来说有害无益，我母亲当时就是那样；而不吃的话又会难以忍受一虽然止痛效果有限，但总比一点儿没有要好。这就是一个恶性循环。至于吗啡，要住院医生才会给，不会开给没住院的病人一一怕有人会用这个自杀吧。

“吃了老人院的医生开的，没用。”

“那要去医院呀。”

“我妈不愿意去医院。”

“为什么呀？”

“她说假如又去医院的话，门诊人很多，她不愿意挤来挤去地做各种检查。而且她现在下蹲困难，上厕所只能用马桶，而医院的所没有马桶，即便有也很脏，所以她现在出门都不喝水，就是怕上厕所麻烦，口干也只有忍着。”

“用纸尿裤啊。”

“她不愿意。”

“为啥啊？”

“我哪知道，就是不愿意，可能是不舒服吧。”

“现在这种还算好了，以后不舒服的地方多了去了！”我的音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