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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覆故宫墙

朱红的宫墙，一夜之间白了头。

我是清晨第一批进入故宫的游客。雪还在零星飘着，细碎的，安静的，仿佛不忍惊扰这座沉睡的宫殿。从午门的门洞望进去，五座汉白玉桥在薄雪中静卧，金水河尚未完全封冻，水面蒸腾着袅袅的白气，与落雪融为一体。太和门前的铜狮，头顶、脊背都积了厚厚一层雪，显得愈发威严而沉默，它们守护这宫阙数百年，见过的雪，怕是要比我见过的所有雨还要多。

踏雪前行，脚下是“咯吱、咯吱”的声响，在这空阔的广场上，被放得极大，每一步都像踩在历史的回音壁上。太和殿的汉白玉基座被雪覆盖，层层叠叠的须弥座变得圆润柔和，失去了往日逼人的崇高感，倒像巨大的白色奶油蛋糕。殿顶的琉璃瓦完全看不见了，只见一片连绵的、纯净的银白，重重檐角向天空挑起，挂着冰凌，偶尔折射出天光的一抹亮色，静穆中透着凛然不可犯的尊严。

人极少。这偌大的宫城，仿佛被我一人独占。我放慢脚步，穿过一道道宫门，走过一条条长街。东西六宫的院落，此刻都成了标准的“四合院”，青砖墁地成了宣纸，薄雪匀匀地铺着，上面一个脚印也无，干净得让人不敢涉足。只有庭中的老柏树，墨绿的针叶托着雪，黑白分明，像一帧帧精心构图的水墨画。风过时，枝头的雪簌簌落下，在寂静中发出惊心动魄的轻响。

走到御花园，雪景又是一变。堆秀山的假山石玲珑剔透，覆雪后宛如琼楼玉宇；钦安殿前的白皮松，树身斑驳如雪豹，与天地间的白呼应着，更显苍劲。浮碧亭的亭尖攒着雪，湖面结了冰，又盖了雪，平平整整，像一块巨大的和田白玉。万春亭与千秋亭遥遥相对，朱栏玉砌半隐在雪中，仿佛时光在此停滞，春与秋的界限已然模糊，只剩下这永恒的、澄澈的冬。

我站在坤宁宫后的甬道上，回头北望。神武门的城楼在雪雾中显得巍峨而遥远，故宫的中轴线在雪的统摄下，呈现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晰与庄严。所有的绚丽色彩——朱红的墙，明黄的瓦，青绿的彩画——都被这无差别的白暂时收藏、调和了。世界简化到只剩两种颜色：天的青灰，与地的雪白。在这极致的素净与空旷中，你反而能更真切地感受到那种庞大而无形的“秩序”，那种曾经支配这里一切起居、礼仪、悲欢的森严法度。雪，像一位最高明的历史学家，用它温柔的笔触，抹去所有琐碎的细节，只留下建筑与空间的骨架，让你直面权力本身的形状与重量。

忽然想起《红楼梦》里“琉璃世界白雪红梅”的句子。这里没有红梅，却有比红梅更触目的存在——宫墙一角，一枝枯瘦的枣树枝桠伸出墙头，铁划银钩般映在青灰色的天幕上，枝头竟还顽强地挂着几颗风干皱缩的枣子，深红近黑，在白雪的衬托下，像几滴凝固的陈年血渍，又像岁月不肯褪去的印章。这微小而倔强的“点”，瞬间打破了画面的绝对静谧，注入了一丝生命的涩意与苍凉。

雪渐渐停了。云层裂开缝隙，淡金的阳光如探照灯般斜射下来，照亮了太和殿金色的宝顶，那一点璀璨的光芒，在无边的素白中跳跃，耀眼得近乎神圣。有乌鸦“呱”地一声飞过，黑色的身影划过纯净的天际，留下无形的轨迹。

我沿着来路慢慢往回走。身后，脚印一行，深深浅浅，是我在这张巨大白纸上留下的、唯一的、也是暂时的印记。我知道，太阳一出，这雪便会消融，宫阙将恢复它熙攘的、色彩鲜明的日常。但此刻，雪覆宫墙，万籁俱寂。我像一个无意中闯入历史帷幕之后的幸运者，窥见了这座城卸下所有妆饰后，最本真、最孤独，也最撼人心魄的容颜。

那是一种繁华落尽见真淳的静美，一种时间沉淀后的巨大沉默。这雪中的故宫，不再仅仅是旅游图册上的标志，它成了我心中一座白色的寓言，关于辉煌，关于寂灭，关于永恒，也关于刹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