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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夜围炉读禁书

北风卷着雪沫，一阵紧似一阵地扑打着木格窗棂，发出“呜——呜——”的闷响，像是旷野里迷失的兽在哀嚎。屋内却完全是另一番天地。炉火正旺，松木柴“噼啪”迸裂，溅起几点火星，橙红的光映亮了半间屋子，也将暖气一波波地推向四周的黑暗。

我就蜷在炉边一张老旧但宽大的藤椅里，身上裹着厚厚的毛毯，膝盖上摊开的，不是课本，而是一本“禁书”——从父亲锁着的书柜最深处“窃”来的《红楼梦》。书是竖排繁体，纸张泛黄脆硬，翻动时需得万分小心，仿佛稍一用力，那些沉睡的墨字与时光便会一同碎裂。油灯的火焰在玻璃罩里微微摇曳，将我的影子与书架巨大的黑影一同投在粉墙上，张牙舞爪，却又静谧无声。

雪光从窗帘的缝隙漏进来一线，清冷皎洁，与炉火的暖黄、灯光的昏黄交织在一起，在书页上投下斑驳陆离的光影。我读得极慢。目光掠过“甄士隐梦幻识通灵”，窗外风声正疾；读到“贾雨村风尘怀闺秀”，一片被风卷起的雪“啪”地贴在窗玻璃上，瞬间化成水痕，蜿蜒流下，像一道冰凉的泪。

这雪夜，这炉火，这偷读的、被禁忌的文字，构成了一种奇妙的、近乎叛逆的和谐。世界被清晰地分割为两部分：屋外，是广漠的、严酷的、试图吞噬一切的自然；屋内，是温暖的、隐秘的、由文字构筑起的另一个宇宙。我是这两个世界的唯一联结者，也是唯一的闯入者与守护者。心脏在胸腔里怦怦跳动，一半是因为对窗外风雪的本能敬畏，一半是因为书中世界带来的、颤栗般的狂喜与不安。

读到“林黛玉焚稿断痴情”时，炉中的火恰好“轰”地一声，爆出一个巨大的、明亮的火花，将我吓了一跳。抬头望去，火焰在炉膛里奔腾变幻，时而如金蛇狂舞，时而如红莲绽放。那光和热是如此的实在，几乎能灼伤皮肤，与书中那焚尽诗稿、也焚尽生命的冰冷绝望，形成了惨烈的对照。我感到一阵窒息般的难过，为黛玉，也为所有美好事物在现实面前的脆弱。风声仿佛变成了呜咽。

我放下书，走到窗前，撩开厚重的窗帘一角。雪下得更大了，密密匝匝，在漆黑的夜空背景下，宛如亿万只奔赴死亡的飞蛾。邻家的灯火早已熄灭，整个世界似乎只剩下我这扇窗还亮着，这一点光，在无边的雪夜里，渺小，固执，又温暖。忽然想起古人“雪夜闭门读禁书”的句子，那份窃喜，那份孤傲，那份与整个世界温柔对抗的静谧激情，此刻我仿佛真切地触摸到了。

重新坐回炉边，火小了些，我拿起铁钳，小心地拨弄，加入几块新柴。火焰再次升腾起来，映亮书页上“白茫茫大地真干净”那几个字。窗外，正是“白茫茫大地”。一种巨大的虚无与澄澈感，同时攫住了我。书里书外，繁华与凋零，炽热与酷寒，在这一刻，达成了形而上的共振。

后半夜，雪似乎停了。风声也歇了，世界陷入一种绝对、厚重的寂静。炉火只剩下一堆暗红的炭，余温犹在。我合上书，指肚摩挲着粗糙的封面，上面似乎还残留着另一个时空的尘埃与叹息。困意终于袭来，我就在这炉火的余烬旁，裹紧毛毯，沉沉睡去。膝上的《红楼梦》滑落在地，摊开在某一页。

那一夜无梦。或者说，那风雪，那炉火，那字里行间的人生，本身就是一个盛大、漫长、五味杂陈的梦。当我许多年后，在恒温的空调房里，用电子屏幕阅读任何文字时，总会怀念起那个雪夜。那不仅仅是一次阅读，更像一场秘密的仪式。炉火是祭坛，风雪是帷幕，禁书是谶语，而年少的我，是那个战战兢兢又满怀虔诚的，唯一的祭司与信徒。

那偷来的温暖，那禁忌的智慧，那与整个世界隔离又相连的孤独感，混合着松木的焦香与旧书的霉味，构成了我精神世界里最初、也最牢固的基石。我知道，无论往后经历多少盛夏，我的内心深处，永远飘着那一场雪，燃着那一炉火，摊开着那一本，永远也读不完的、滚烫而又冰凉的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