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ㄧ、擱淺──喙鯨 廖鴻基 作者介紹 　廖鴻基，臺灣花蓮人，民國四十六年生。花蓮高中畢業。曾任水泥公司採購、養蝦工人、縣議員助理；三十五歲決定轉業，成為職業討海人，並開始寫作。曾主持「臺灣尋鯨小組」，之後參與賞鯨船規劃，擔任海洋生態解說員。並發起黑潮海洋文教基金會，任創會董事長，致力於臺灣海洋生態保育及教育工作。 廖鴻基長期為臺灣海洋生態保育工作奮鬥，寫作內容展現其海洋知識與經驗。風格清新自然，熱情地親近海洋環境，充分表現人與海的深層生命連繫。曾獲時報文學獎、吳濁流文學獎、賴和文學獎等。著有報導文學鯨生鯨世，散文集討海人、來自深海、漂流監獄等。 十人座小飛機從卑南溪口飛離海岸，秋天豔陽從海面上反射出大片燦黃晶亮。蒼海茫茫，我懷疑小飛機將如何尋找這座偏遠離島蘭嶼著陸。 是著陸了，茫茫大洋中有一條鯨竟然在蘭嶼這個小小島嶼著陸擱淺①。 清早的第一班飛機，四名研究生已飛抵蘭嶼。我們剛結束為期兩個月的海上鯨類調查計畫，也搭上另一班近午的飛機趕來支援。 在作海上調查時，我常訝異於研究生們如何能夠那樣投入而且能夠迅速辨認出海上鯨豚的種類。他們說，處理擱淺事件是很重要的基礎訓練，當你那樣近切地撫觸、或者是解剖一條鯨豚後，在海上看到活生生的牠們時，感受一定會更深刻、更親切而有所不同。 從傳來的擱淺消息得知，這條擱淺的鯨有五公尺體長；大約在一星期前也就是在中秋節前後擱淺；已經死亡。隔了這麼多天，我想，恐怕已經腐臭了吧。 出了機場，搭乘租來的機車前往擱淺現場朗島村。 小路崎嶇，緊傍著峻峭的山脈蜿蜒，許多靠海的火山集塊岩受浪沖蝕成猙獰②巧變的獨立岩岬；海水清藍透澈，海底岩礁因為水質透明而清晰浮露在視線裡；山羊、鷺鷥伴著倘佯；雅美老人一路點頭微笑……這是座美麗島嶼。如果鯨豚能夠選擇擱淺地點的話，牠們的選擇是否和島嶼的美麗與否相關？ 鯨豚擱淺的原因，至今沒有定論。學術資料說，可能是牠們的回聲定位器官出了問題；可能是地磁的混淆；也可能是海岸地形造成了錯綜複雜的湧流……因為沒有定論，所以想像空間仍然寬廣。今年四月間，一條雄性小虎鯨在花蓮石梯港附近擱淺，我們在解剖時談論起擱淺原因，一位漁民朋友直魯魯③地說：「是找無某啦！」想想，也不無可能。 這條在蘭嶼擱淺的鯨似乎選對了葬身地點，這裡真是臺灣四周難得一見的美麗島嶼。 過了朗島村站牌不久，就看到了遠遠灘上一串白骨胸椎已經被清理出來。好快的動作。原來鄰村幾個國小老師都過來幫忙。 下午，朗島國小校長說：「這很平常，每年都有幾隻上來；平常上課時，如果學生嘩然大叫，那一定是鯨群近岸游過學校窗戶邊，」校長用得意的語調說：「這裡是寶島！」 擱淺的這條鯨已經腐臭，十幾公尺周圍全彌漫著腐臭味，外形已殘敗模糊難以辨認。體長5.08公尺，下頷骨上僅有一對牙齒……從這些資料可辨認是一條喙鯨；研究生說：「可能是一條銀杏齒喙鯨。」 頭骨裂了一邊，胸鰭骨、胸骨、肋骨遺落了一些，根據目擊這起擱淺事件的蘭嶼小朋友說，中秋節就已擱淺，那時還活著，頭部用力撞打礁岩。這期間，又經歷過一場颱風，這條喙鯨現在所處的位置是第二現場。 工作人員像是盡責的警探，詳盡地搜索、記錄命案現場的任何蛛絲馬跡，也像是法醫，穿戴上外科手術橡皮手套，握著解剖刀，在遺體上解析任何可能的線索。 喙鯨雖然死去多時，但牠身上卻是一片生機盎然。不知該如何來形容牠身上湧滾的，不止成千上萬，牠們擁擠、蠢動，在鯨體邊緣牠們被大量擠落，竟然像沙漏、水滴一樣，綿綿不絕的在岩礁上滴落成一堆堆蛆蟲金字塔。 飽滿、肥胖、蠕動、匆忙，牠們沒有一隻在任何一個片刻是靜止不動的，像滾開的水，我彷彿聽到牠們擾攘爭動的④聲。鯨肉、鯨油被蛆蟲分解成一灘黏膩的黑色液體散佈在岩架上，鯨體仿若一鍋滾開的黑水，而蛆蟲是黑水裡滾動的白色泡沫。 解剖刀劃下去，不曉得切斷了幾隻蛆蟲。 幾個小朋友好奇走過來，又捏著鼻子走開，他們說：「好噁心！一群噁心的人在做一件噁心的事。」 陽光赤熱燻蒸，微風，這和風麗日都成了腐臭彌漫的幫手。這鐵定不是尋常人能夠忍受或者願意做的工作，的確是又髒、又臭、又噁心！為了學術研究的標本取得，為了更瞭解更關心牠們，這群研究生，在這偏遠離島海岸從事著一件噁心但是美麗的工作。 那絕對不同於海上觀察看到活生生牠們的那般賞心悅目。今年八月，工作船在石梯港外海遇見了四條喙鯨，雖然和這四條喙鯨僅能遠距離短暫接觸，但牠們的神祕和高貴是那樣活生生地烙印在我們心裡。在這裡，牠腐爛、長蛆、破敗地攤躺在礁岩上。 喙鯨的生態資料極為缺乏，在學術研究上頗具價值。我想到校長說的話：「這很平常……這裡是寶島！」蘭嶼或是綠島每年都有喙鯨擱淺案例，是臺灣寶島的子民仍然和海洋深遠隔絕，是我們不夠關心這些生活在島嶼海域裡的寶藏。 傍晚，頭骨和一大段脊椎大致清理出來，尾柄部分仍有大約一公尺多連著皮肉很難剝離。研究生在鯨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