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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黛尔·雨果的故事

为她签发死亡证明

巴黎的深秋，我在档案室里第一次触摸到她的死亡证明书。指尖划过“维克多·雨果之女”那个冰冷的称谓时，她突然出现在霉味与尘埃之间，穿着1872年的婚纱。“每个传记作者都想解剖我的爱情，”她轻笑，裙摆渗出海水，

“但你不同，你在寻找那个夜晚——我纵身跃入海港时，究竟有没有喊出军官的名字。”

泛黄的档案页开始浮现血迹与情书片段，她引导我翻到证人陈述栏，指尖突然穿透纸背：“他们都说我是为爱发疯，没人相信我只是想成为父亲笔下真正的悲剧女主角。”

巴黎十一月的尾巴，湿冷得像一块永远拧不干的厚重绒布，沉甸甸地压在塞纳河上，渗进每一道石头缝里。国家档案馆那间狭小的阅览室，窗户正对着内院，天光吝啬，即便开着灯，也驱不散那股子由堆积了两个世纪的纸张散发出的、混杂着霉变、旧墨水和淡淡灰尘的陈旧气息。时间在这里仿佛是凝固的，又或者，是以一种极其缓慢的速度在腐朽。

我来这里是为了阿黛尔·H。不是那位声震寰宇的文豪，而是他那个几乎被世人遗忘、只作为一段悲剧脚注的小女儿。我的博士论文选题关乎十九世纪法国文学世家那些“不可言说”的女性成员，阿黛尔无疑是其中最扑朔迷离的一个。官方记录语焉不详，同时代的回忆录也大多讳莫如深，仿佛她的存在本身，就是雨果这个姓氏光辉下的一个污一个污点。

管理员是个面色苍白的男人，动作慢得像是电影里的慢镜头。他递给我一个薄薄的硬纸板文件夹，边缘磨损得厉害，颜色是一种令人不适的陈年胆汁色。里面装着的，便是关于阿黛尔·雨果最后的官方痕迹。

最上面一张，就是她的死亡证明。

纸张脆弱，仿佛一碰就会碎裂。我戴上白色棉质手套，小心翼翼地将其铺平。印刷体的字母是呆板的黑色，手写填充的部分墨水则已褪成了陈旧的棕褐。我的目光掠过那些格式化的栏目：姓名、性别、死亡时间、地点……最后，停驻在“父姓”那一栏。

“维克多·雨果之女”。

就这寥寥几个字。没有她自己的名字“阿黛尔”，更没有她曾经拥有过的夫姓。只是一个附属性的定义，一个冰冷的、属于另一个人的标签。仿佛她的一生，从开始到结束到结束，都仅仅是为了印证这层血缘关系而存在。我的指尖隔着薄薄的棉薄的棉布，无意识地在那行字上描摹，试图感受一点残留的温度，触到的却只有纸张粗砺的纤维和刻骨的凉意。

就在那时，一股更浓郁的、带着咸腥气的陈旧气味，毫无征兆地压过了阅览室里固有的文档味道。像是密封已久的船舱突然被打开，涌出了积存多年的、海水的记忆。光线似乎也暗了一下，墙角那盏孤灯的光晕边缘，空气像受热的柏油路面上那样微微扭曲、荡漾起来。

然后，她就出现了。

不是幻觉。至少不完全是。她就站在一排顶天立地的档案铁架投下的浓重阴影里，身影有些半透明，边缘模糊，仿佛隔着一层晃动的水波。但她确确实实在那里。穿着一身……婚纱？样式是十九世纪中叶流行的，象牙白的缎子，但早已失去了原本的光泽，变得灰败，紧束的腰身高耸的胸脯，巨大的裙撑，然而裙裾处却在不断地、缓慢地渗出深色的水渍，一滴，又一滴，无声地落在布满灰尘的地板上，晕开一小片潮湿的痕迹。那水带着海港特有的咸腥气。

她看起来不算老，甚至比我想象中离开人世时的年纪还要显得年轻些，脸上没有什么血色，是一种长期不见阳光的苍白，但那双眼睛却异常漆黑、明亮，直勾勾地望过来，里面没有任何惊诧，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近乎残忍的平静。

她向前飘了半步，半步，更多细节显现出来。头发是深栗色的，潮湿鬈曲，有几缕黏在她光洁的额角和纤细的脖颈上。婚纱的领口缀着细密的蕾丝，但有些地方已经破损、发黄。她轻轻笑了一声，那笑声干涩，毫无欢愉，像是在摩擦两块晒干的骨头。

“每一个来翻这些发霉东西的人，”她的声音也是缥缈的，带着奇异的回响，像是从很深的水底传来，“都想从我这里挖走点什么。挖走佩森的样子，挖走我们那点可悲的情信，最好还能挖走我心碎时的声音，拿去装饰他们的文字，证明一个女人为了爱情能愚蠢、疯癫到什么地步。”

她的目光落在我戴着白手套、按在死亡证明上的手，那双过于黝黑的眼瞳里，闪过一丝极细微的、难以捕捉的情绪。

“但你不一样，”她偏了偏头，湿漉漉的发梢随之晃动，“你手指停留的地方……你不是在找那段风流韵事。你想知道的是那个晚上，对吗？哈利法克斯的海港，风很大，水里很冷。你想知道我跳下去的时候，最后喊出的，是不是‘阿尔伯特·佩森’那个名字。”

我浑身僵住，血液似乎在刹那间停止了流动，又在下一秒疯狂地冲回心脏，撞得胸口发闷。喉咙干得厉害，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这是我论文里准备深入探讨的一个关键疑点，来自一份互相矛盾的警方记录旁证，我从未对任何人提起过具体的分析方向。

她看到了我的震惊，嘴角极其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形成一个算不上微笑的弧度。“看来我说对了。”她抬起一只同样显得半透明的手，指向我面前那份死亡证明书。

奇异的事情发生了。那张原本只是印着黑色字体和褐色笔迹的、死气沉沉的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