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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猖会故事

剥皮阎王

幼时第一次看五猖会，我被那狰狞面具吓哭。

戴青面獠牙面具的表演者突然蹲下，在我耳边轻语：

“娃娃别怕，这些面具...都是用不听话孩子的人皮做的。”

一

民国十二年，夏。

天闷热得像个密不透风的蒸笼，日头白晃晃地炙烤着鲁东南这片贫瘠的土地。蝉在院外那棵半死不活的老槐树上声嘶力竭地叫着，搅得人心头一阵阵发烦。

我叫陈青梧，那年九岁，光着脚丫，踩在堂屋冰凉的土胚地上，眼巴巴望着窗外。镇子西头隐约传来锣鼓家伙的声响，咚呛、咚呛，像是敲在心口上，又痒又麻。今天是七月十五，河神庙五年一次的大醮，要闹“五猖会”。这对于我们这帮泥猴似的乡下孩子来说，比过年还要紧。

爹坐在门槛上，吧嗒吧嗒抽着旱烟，眉头拧成一个疙瘩，烟雾缭绕里，那张被岁月和风沙刻满沟壑的脸更显阴沉。娘在一旁纳鞋底，针线穿过厚厚的布袼褙，发出“嗤啦嗤啦”的声音，半晌，她抬头瞥了爹一眼，轻声说：“他爹……娃盼了这些天了……”

爹没吭声，只把烟锅子在门槛上重重磕了磕，溅起几点火星。铜钱大的烟灰飘落，像烧尽的希望。

家里的光景我是晓得的。去年收成不好，粮囤早就见了底，开春后爹娘咬牙借了镇上孙老爷家三块大洋的“驴打滚”，利滚利，如今已是还不清的阎王债。前几天，孙家的管家又来催逼过一次，那眼神，比腊月里的冰碴子还冷。

西头的锣鼓声越发清晰热闹起来，夹杂着人群隐隐的喧哗。我的脚尖不自觉地在地上搓动着，心里像有二十五只老鼠——百爪挠心。

最终，爹猛地站起身，把烟杆往腰后一别，瓮声瓮气地说：“走吧。”

娘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些微光彩，连忙放下手里的活计，扯了扯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又伸手替我掸了掸并不存在的尘土。我欢呼一声，像只出笼的雀儿，抢先一步蹿出了院门。

二

河神庙前的空地上，早已是人山人海，水泄不通。汗味、土腥气、女人头上刨花油的香气、小贩担子里劣质烟丝的味道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浓稠得化不开的气息，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鼻端。

我被爹紧紧攥着手，在人群的人群的缝隙里艰难地往前挤。大人们的腿如同移动的森林，粗布的、破洞的裤管蹭着我的脸。视线所及，尽是攒动的人头和汗水涔涔的脊背。

好不容易钻到靠近场子中央的地方，锣鼓铙钹的声音骤然炸响，震得耳膜嗡嗡作响。几个赤膊的汉子，敲打得浑身肌肉虬结，腮帮子鼓得像塞了两个馒头。

突然，人群骚动起来，前面的人踮起脚尖，后面的人拼命往前拥。

“来了！来了！”

“五猖神将出巡了！”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先出来的是几个涂着花脸，穿着杂色衣裳的“小鬼”，他们翻着筋斗，做着各种滑稽古怪的动作，引得众人阵阵哄笑。但这只是开胃的小菜。紧接着，场子四周的火把被人次第点燃，火光跳跃，给这白日蒙上一层诡谲的昏黄。

鼓点变了，变得沉重、缓慢，带着一种原始的、令人心悸的韵律。

咚咚——咚咚——

如同巨人的脚步踏在胸口。

然后，他们出现了。

五个高大魁梧的身影，戴着硕大无比、色彩鲜艳却异常狰狞的面具，分别代表着东方青面、南方红面、西方白面、北方黑面和中央黄面的五猖神祇。他们身着五彩斑斓的绣花战袍，手持钢鞭、锁链、狼牙棒等各式法器，步伐僵硬而有力，每一步落下，似乎都让地面微微震颤。

那面具……我从未见过如此可怕的东西。青面獠牙，眼如铜铃，血盆大口仿佛能吞噬生灵。尤其是中央那位“都猖元帅”的黄脸面具，额上居然还生着一只竖眼，冷冷地俯瞰着芸芸众生。火光照耀下，面具的油彩反射出幽暗的光，那些凸出的眼球和扭曲的嘴角，像是活的，随时会扑下来咬人。

周围的乡民们却爆发出狂热的呐喊。人们纷纷跪拜下去，口中念念有词，祈求神将驱邪避秽，保佑一方平安。更有甚者，将准备好的鸡鸭、甚至整块的猪肉奋力抛向场中，以示虔诚。

恐惧像一条冰冷的蛇，顺着我的脊椎慢慢爬上来，盘踞在后颈。我死死攥住爹粗糙的手掌，指甲几乎嵌进他的肉里。那双平日里觉得厚实温暖的大手，此刻也微微有些颤抖。

队伍缓缓行进到我们正前方。那个戴着青面獠牙面具的神将，忽然停了下来。他高大的身影投下的阴影，将我完全笼罩。隔着攒动的人头和氤氲的香火烟气，我感觉那面具上空洞的眼眶，似乎正直勾勾地盯着我。

周围喧嚣的祈愿声、锣鼓声、叫好声，仿佛瞬间隔了一层厚厚的玻璃，变得模糊不清。只有那面具，那青面，那獠牙，在视野里无限放大，占据了我全部的感官。

我再也忍不住，“哇”地一声哭了出来，眼泪决堤般涌出，小小的身子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爹慌忙把我往后拉，嘴里不住地向那停驻的神将作揖赔罪：“小孩子不懂事，冲撞神灵，莫怪莫怪……”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那青面獠牙的神将，既没有发怒离开，也没有继续前行。他竟慢慢地、带着一种与那威严形象极不相称的迟滞，弯下了腰，蹲在了我的面前。

那股混合着陈旧汗臭、泥土和某种特殊香料（后来我知道那是用来保养皮革的）的气味更加浓烈了。他离得那样近，近得我能看清面具边缘磨损的毛糙，以及油彩龟裂的细密纹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