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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还债故事

全家欠他半条命

那年旱灾，村里饿死一半人。

奶奶为了一袋玉米嫁给了爷爷。

六十年来，她每天对爷爷只说三句话：

“水挑满了。”

“柴劈好了。”

“我睡了。”

直到爷爷去世那晚，她才哭着说：

“债还清了，我也恨够你了。”

头一晚，赵老蔫儿是在院里老槐树底下睡的。

暑气沉沉降下来，压得人喘不过气，连狗都趴在墙根下吐着舌头，一动不动。他却觉得心里那把火烧得比这天气还邪乎，燎得五脏六腑都疼。屋里躺着他刚过门一天的媳妇，叫秀珍。新糊的窗户纸透着晕黄的光，安安静静的，像口深井。他知道，自己这辈子，怕是迈不进那门槛里了。

天蒙蒙亮，他就扛起扁担和水桶出了门。村东头那口老井，水位下去了一大截，打上来的水带着泥腥气。他把两桶水挑回来，倒进灶房门外那口大水缸里，清亮的水砸在缸底，声音闷闷的。来来回回来回回七八趟，肩膀磨得生疼，水缸才将将满了一半。汗水顺着鬓角往下淌，流进眼睛里，涩得慌。

他放下扁担，站在院子里，搓了搓粗糙的手掌，朝着那扇紧闭的屋门张了张嘴。喉咙里干得像要冒烟，半天，才挤出三个字，硬邦邦地砸在地上：

“……水挑了。”

里头一点声息也没有。过了好半晌，就在赵老蔫儿以为她不会搭理，准备转身去拿斧子时，屋里传来极轻的一声：“嗯。”

就这一个字，没了。

赵老蔫儿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像是没听够，又像是在等别的什么。最终，他还是走到院角，拎起靠在起靠在土墙上的斧头。那里堆着小山似的枯树干，是前些年砍了预备过冬的，如今也如今也顾不上时节了。他抡圆了膀子，一下，一下，狠狠地劈下去。干燥的木柴发出清脆的断裂声，“咔嚓”，“咔嚓”，在寂静的清晨传得老远。木屑飞溅起来，沾了他一身。

汗出得更多得更多了，褂子湿透了贴在脊梁上。他把。他把劈好的柴火码放整齐，垛得有一人多高。做完这些，日头已经升起来了，明晃晃地照着这个死气沉沉的家。他又走到屋门前，这次声音低了些，带着点不易察觉的试探：

“柴……劈好了。”

里面还是沉默。这回，连那一声“嗯”都没有了。

赵老蔫儿佝偻着背，走到灶棚底下，从瓦罐里摸出两个昨晚剩下的、梆硬的窝窝头，就着凉水，一口一口地啃。眼睛却一直望着那扇门。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地碾了过去了过去。

“水挑了。”

“柴劈好了。”

后来，许是觉得是觉得每日站门口说一句太费事，秀珍把第三句也加上了。那是夜里，赵老蔫儿在堂屋搭的门板上翻来覆去，听见里屋门闩轻轻响动，是她上床歇息的声音。然后，她那没什么起伏的嗓音会隔着门隔着门板传出来，不高不低，刚好能让他听见：

“我睡了。”

自此，一日三餐，变成了固定的三句话。像给钟表上发条，准时，准确，不带任何多余的东西。

一年后，大儿子出生了。接生婆是从邻村请来的，来的，折腾了大半夜。赵老蔫儿在院子里转磨，听着里面秀珍压抑的痛哼，心揪成一团。孩子落地的啼哭声传来时，他腿一软，差点坐在地上。

接生婆抱着襁褓出来褓出来道喜：“是个带把儿的！母子平安！”

赵老蔫儿凑过去看，红通通、皱巴巴的一个小肉团。他想进屋去看看秀珍，脚步刚挪到门口，就见秀珍侧躺着，脸冲着墙壁，闭着眼，像是累极了睡过去了。他伸出去的那只脚，又讪讪地收了回来。

月子里，他杀了家里唯一一只正在下蛋的老母鸡，炖了汤，小心翼翼地端到炕沿。秀珍靠着被子坐着，脸色，脸色苍白，眼神空茫茫地望着窗外。

“喝点汤……补……补补身子。”他笨拙地说。

秀珍没回头，也没动，只淡淡地说：“放着吧。”

那碗汤放到汤放到凉，油花都凝住了，她也没碰一口。最后还是赵老蔫儿默默端出去，自己喝了。那滋味，又油又腥，堵在心口，下不去。

孩子们慢慢大了，会跑会跳，会叫爹喊娘。他们对这个沉默寡言、几乎不与父亲交流的母亲似乎习以为常。饭桌上，永远是孩子们叽叽喳喳的声音，赵老蔫儿偶尔吭哧几句，问些地里的活计，或者训斥孩子不懂事。秀珍总是安静地吃饭，吃完便收拾碗筷，很少插话。只有当孩子们闹得太凶，或者赵老蔫儿嗓门太高时，她会抬起眼皮，淡淡地扫一眼。只这一眼，桌上立刻就安静了。

她的威严是无声的，像一层薄冰，覆盖在这个家的表面。

赵老蔫儿不是没试过凿开这层冰。

有一年秋天，他跟着村里的建筑队去县上干了半个月活儿，挣了几十块钱。回来时，他用一块洗得发白的手帕，包了一样东西，揣在怀里。晚上，等孩子们都睡了，他摸出那个小包，在手心里攥了很久，才走到里屋门口。

秀珍正坐在炕上，就着一盏煤油灯补衣服。

“那个……”赵老蔫儿喉咙发紧，“县里百货公司看到的……”

他摊开手掌，手帕里是一支塑料的发卡，红色的，带着几个白色的小圆点，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有点俗气，却又那么鲜亮。

秀珍飞针走线的手停了一下，目光在那发卡上停留了一瞬，很短的一瞬，短到赵老蔫儿几乎以为是自己的错觉。然后，她又低下头，继续手里的活计，声音平直得像拉紧的线：

“我用不着。乱花钱。”

赵老蔫儿举着手，僵在那里。煤油灯的火焰跳跃着，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