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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长与山海经

阿长与山海经

一、异书

绍兴的夏夜，闷热得像一口巨大的蒸巨大的蒸笼。一丝风也没有，只有不知疲倦的鸣蝉在院外的老槐树上嘶叫着，声音黏稠而恼人。我躺在铺着凉席的竹床上，翻来覆去，汗水将席子浸出一个人形的湿印。

百无聊赖中，我又想起了远在北京的叔祖。那位。那位胖胖的、终日坐在家中抄写草木名物的老人，他的书房对我而言，曾是一个充满奇珍异宝的洞窟。他曾指着一些绘图的旧书，告诉我一些闻所未闻的名字和故事。

“有一种图，叫《山海经》。人面的兽，九头的蛇，三脚的鸟，生着翅膀着翅膀的人，没有头而以两乳当作眼睛的怪物……”他慢悠悠地说着，语气平淡得如同在谈论今天的天气。

可这些字眼落在我心里，却燃起了熊熊大火。《山海经》！那该是怎样一部神奇的书？里面描绘的又是怎样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我想象着那些图画，心头像有无数只小虫在爬，痒得出奇。然而，叔祖是疏懒的，他自己也未必有这部书；问别人呢，谁也不肯真实地回答我；压岁钱还有钱还有几百文，买罢，又没有好机会。那座藏着《山海经》的仙山，在我幼小的世界里，似乎永远遥不可及。

正当我被这求而不得的念头折磨得心烦意乱时，一阵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踏，踏，踏”，像是夯地一般。不用抬头，我也知道是谁来了——阿长。

她是我们家的女工，我的保姆，我真不知道该叫她什么。孩子们平日里都叫她“阿妈”，但祖母却严肃地让我们称她“长妈妈”。她生得黄胖而矮，说话时喜欢切切察察，还总爱向人们低声絮说些什么事，竖起第二个手指，在空中上下摇动，或者点着对手或自己的鼻尖。夏天，她喜欢睡觉，伸开两手两脚，在床中间摆成一个“大”字，挤得我没有余地翻身，推她呢，不动；叫她呢，也不闻。

对于这位“长妈妈”，我心里实在是不大佩服的。她懂得许多我所不耐烦不耐烦的规矩，比如元旦清晨醒来第一句话要对她说过年好，吃福橘；比如死了人，不该说死掉，必须说“老掉了”；人死了，进了房子，万不可走近他；饭粒落在地上，必须拣起来，最好是吃下去……诸如此类，繁琐至极。最让我无法释怀的，是她谋害了我的隐鼠。当我发现我那可爱的小宠物不见踪影，几经追问，她才坦然承认，是不小心一脚踩死了它。为此，我不仅叫她“阿长”，还在心底里暗暗给她起了个诨名——“——“害死隐鼠的阿长”。

此刻，她就站在我的床前，庞大的身躯挡住了油灯微弱的光线，投下一片阴影将我笼罩。

“哥儿，”她粗声粗气地开口，带着浓重的乡土口音，“你总是在床上翻来滚去，像个煎烙的饼，吵得人头昏。在想啥哩？”

我心里正烦闷，加上对她害死隐鼠的怨气未消，便没好气地嘟囔了一句：“没什么。”

她却不肯走，反而一屁股坐在床沿，竹床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小小年纪，心事倒重。跟阿妈说说，是不是想吃灶上的白糖糕了？”

“不是。”我把脸扭向墙壁。

“那是被学堂里的先生骂了？”

“不是。”

她沉默了一会，似乎在努力思索。然后，她用那粗糙得像砂纸一样的手，拍了拍我的肩膀：“莫不是想你那跑船的爹娘了？”

我终于忍不住，猛地坐起身来，冲口而出：“我想要一本有画的《山海经》！里面有人面的兽，九头的蛇，三脚的鸟！”

我一口气把从叔祖那里听来的怪物都报了出来，说完便有些后悔。跟她说什么呢？她不过是一个连真姓什么都不知道的乡下女人，人们只因她前一个女工叫阿长，便也这么称呼她。她不识字，更不会知道什么《山海经》，说了也是白说。

果然，阿长愣住了，黄胖的脸上显出迷惑的神情。她蹙着眉，喃喃地重复着：“《三哼经》？人面的兽？哥儿，你看那些做啥，怪吓人的。”

看吧，她果然不懂，甚至连书名都听错了。我心里的失望像潮水般涌上来，重新躺下，用后背对着她，闷声道：“算了，跟你说了你也不知道。我要睡了。”

阿长在我身后又坐了一会儿，嘴里还在兀自嘀咕着“人面的兽”、“九头的蛇”之类的词。半晌，她才站起身，“踏，踏，踏”地走了出去。脚步声消失在门外，只留下满屋的暑气和更深重的失落，包裹着我。

此后的几天，阿长似乎有些异样。她不再像以前那样高声大气地说话，有时会一个人愣愣地出神，手里拿着抹布，却半天不动一下。偶尔，她会用一种探究的眼神偷偷看我，待我看她时，她又慌忙移开视线，假装忙碌起来。

我以为她是为那天晚上的事感到尴尬，或者是在琢磨怎么向我解释她不知道《山海经》，便也没有在意。对那本书的渴望，渐渐被日复一日枯燥的读书、习字所冲淡，沉到了心底。

二、寻觅

日子一天天过去，转眼便是半个多月。

一个平平无奇的下午，我正伏在桌上，对着描红格子打盹。忽然，阿长风风火火地从外面回来了。她的脸上红扑扑的，额上挂着亮晶晶的汗珠，胸脯剧烈地起伏着，似乎是跑了很远的路。她那件蓝布衫的肩膀处，湿了一大片，紧紧贴在身上。

她一进门，目光就锁定了我。眼神里有一种我之前从未见过的、复杂难言的光彩，混合着兴奋、紧张，甚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

“哥儿！”她的声音比平时更加沙哑，却又刻意压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