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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达30年的合同

1995年深秋的雨丝斜斜掠过老街青石板，林建国攥着油纸包好的桂花糕站在供销社门口，看着玻璃橱窗里那台标价2800元的熊猫牌彩电。柜台后的王主任正用算盘噼啪计算着什么，抬头看见他，隔着蒙着水汽的玻璃比划了个三的手势。这个动作让林建国的喉结剧烈滚动了一下，他摸了摸内袋里那张被体温焐热的存折，上面的数字距离目标还差整整一半。

林师傅，真打算签那个三十年？邻居张伯的旱烟袋在门槛上磕出火星，我家大小子在公证处上班，说这种长期合同就是把自己钉死喽。林建国没应声，只是把桂花糕往怀里又揣了揣。女儿林晓梅昨天趴在灶台上写作业时，铅笔尖在草稿纸边缘画满了小电视的轮廓，那些歪歪扭扭的矩形像无数双眼睛盯着他。

合同签订那天，公证处的红木柜台泛着冷光。王主任把一沓泛黄的文件推过来，钢笔尖在乙方签名处洇开墨团。林建国的手指在三十年那个阿拉伯数字上顿了顿，墨迹顺着指腹的纹路渗进皮肤，像枚洗不掉的印章。窗外的梧桐树沙沙作响，他忽然想起二十年前当学徒时，师傅教他刨木头要顺着纹理，可现在这纹理却长得让人心里发慌。

第一个五年过去时，林晓梅已经能熟练地调出中央台的动画城。林建国常常在深夜检修供销社的货架，月光透过仓库的气窗洒在积灰的商品标签上，永久牌自行车蜂花檀香皂这些字眼在暗影里浮动。他的工资从每月320元涨到了580元，存折上的数字缓慢爬升，像蜗牛在雨后的墙壁上留下痕迹。有次女儿问他为什么总在夜里叹气，他指着电视屏幕里的万里长城说：你看这城墙砖，每块都得在自己的位置上待几百年呢。

转折发生在世纪之交的那个春天。老街突然开进了挂着外地牌照的工程车，拆迁办的红色横幅在供销社门口飘了三天。王主任在晨会上宣布改制方案时，林建国注意到他西装袖口磨出了毛边。林师傅是特殊情况，主任推了推滑到鼻尖的眼镜，合同里写着呢，只要供销社还在，就得保证他的岗位。那天傍晚，林建国在仓库角落发现了半箱1998年产的健力宝，拉环拉开时的气泡声惊飞了梁上的麻雀。

2008年奥运会开幕那天，林晓梅带着男朋友回家吃饭。小伙子穿着印着北京欢迎你的T恤，手机屏幕上不断刷新着股市行情。爸，现在谁还守着铁饭碗啊，晓梅给火锅里下着肥牛卷，我同学家开的物流公司，一年就能挣您十年工资。林建国夹着羊肉片的筷子悬在半空，锅里的红汤咕嘟作响，升腾的热气模糊了女儿年轻的脸庞。他想起合同里不得擅自解除劳动关系的条款，那些铅字在蒸汽里扭曲变形，像条越收越紧的绳索。

最艰难的日子出现在2012年冬天。新型超市在街对面开业时，电子屏滚动播放着促销广告，LED灯管把夜空照得如同白昼。供销社的营业额断崖式下跌，王主任的头发在半年内全白了。林建国开始兼做夜间值班员，寒风吹透仓库的铁皮屋顶，他裹着军大衣坐在监控器前，屏幕上供销社的货架在红外线里泛着幽绿的光，像座被遗弃的博物馆。有次晓梅哭着打来电话，说她想在省城按揭买房，可首付还差很大一截。林建国盯着监控画面里自己晃动的影子，突然觉得那身影陌生得可怕。

合同履行到第二十五年时，供销社已经变成了社区服务站。林建国的老花镜度数涨到了400度，看文件时得把脸凑得很近，那些修订过七次的条款在眼前游动，像群缺氧的鱼。社区主任小陈总说要给他申请困难补助，却被他摆摆手拒绝了。我还能动，他拍着布满老茧的手背，那里有块被货架铁皮划破的疤痕，是2003年非典期间补货时留下的，合同上写着呢，得干满三十年。

2025年的春风里，林晓梅开着新能源汽车带父亲去公证处。车载音响播放着怀旧金曲，邓丽君的歌声混着窗外掠过的共享单车铃声。林建国看着街景发呆，当年的老街已经变成了网红打卡地，只有供销社那面斑驳的砖墙被保留下来，上面嵌着块历史建筑的铜牌。女儿递过来的智能手机屏幕上，电子合同的条款在阳光下闪烁，他忽然发现自己的指纹已经按不清晰那些数字密码了。

公证员是个扎马尾辫的年轻姑娘，她把打印好的终止协议放在林建国面前。林老先生，您是我们这儿服务最久的签约者。姑娘的指甲上涂着淡粉色的指甲油，在终止日期那一栏轻轻划了道线。窗外的玉兰花簌簌落在窗台上，像撒了一地碎雪。林建国的钢笔尖悬在签名处，二十年前那个墨团般的三十年忽然在眼前浮现，只是这次，他的手没有丝毫颤抖。

走出公证处时，林晓梅要给他买新手机，却被他拉进了旁边的数码店。玻璃柜台里陈列着超薄的液晶电视，导购员热情地介绍着8K分辨率和智能语音功能。林建国的手指轻轻拂过屏幕，映出的倒影里，白发在春光里泛着银光。就要这个，他指着最大尺寸的那款，声音比想象中要响亮，给晓梅的孩子看动画片正好。

回家的路上，林建国靠在副驾驶座上打盹。梦里又回到1995年那个雨天，他站在供销社门口，王主任隔着玻璃比划的手势渐渐清晰。这次他看清了，那个三的手势不是数字，而是三根手指捏着桂花糕的形状，甜香顺着雨丝飘过来，混着女儿银铃般的笑声。汽车驶过改造后的商业街，老供销社的砖墙在后视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