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说另类汉字“卜”.docxVIP

神性不再的“卜”

我手机众多的app中，有一个与占卜有关，推送当日运程，指点行止，使人趋吉避凶。譬如某天的运程如下：财运二星，事业二星，爱情四星，东南方向大凶，事业小有阻碍，易与人发生争执。看来相当贴心，但因为形式的散漫轻率，以及结论的不合逻辑，而近于游戏。

在讲“卜”之前，先聊一聊甲骨文：我们民族最初的文字，出自三四千年前的殷商晚期，刻于龟甲兽骨之上——先民如此智慧，血肉易于湮灭，既发明文字留存记忆，还要找寻千载不灭的载体。事实上，甲骨文因符合六书规律，而被认为是非常成熟的文字。可以想见，在那之前，一定经过相当长时期的发展，和无数人的智慧，使图画慢慢向几何纹样发展，终至成为单纯概括的线条点画，才以我们熟知的面目呈现。上述过程从6000年前的半坡刻画符号可以约略猜出，但这个发展过程仍然空白，只能由文字本身窥见端倪。信史之前，动辄数十万年的空白，刻度如此疏阔，使人感叹时间漫漫，不知都到哪去了。

我们今天能看到甲骨文，要首先感谢殷商这个敬鬼神的朝代，历代王朝统治者都相当迷信。甲骨文计5000字，被识读的有1200字左右，基本上都是统治者们的占卜记录，后人称之为卜辞——简直可以说，甲骨文是世界上最早的，由“贞人”负责经营的占卜app。在统治者与民众们眼中，贞人就是那一类掌握着某种密钥，从而获知了天机的人；而相关的“卜”与“贞”等，就可以说是充满神性的文字。

卜辞内容十分广泛，大到战争的胜负，年景的好坏，王朝的安宁，祭祀的行止，小到某天会不会下雨，梦的吉凶，病痛或怀孕如何处置。可说无事不卜，无日不占。占卜过程由卜、贞以及占三步组成，材料主要是乌龟的腹甲、背甲和牛的肩胛骨。在甲骨的背面钻凿出眼洞，再以火烘灼，正面就会出现裂纹，可据此判断吉凶。之后在其上详尽刻录时间问辞，以及占验结果等信息，就是我们今天所看到的甲骨文了。

“卜”是一个标准的象形字，看到它就可以看到甲骨上，烧灼之后所产生的裂纹。这些纹路被称为兆，就是所谓神喻了。兆纹本来是简单而无规律的，却仿佛蕴藏着一切的吉凶祸福，正需要被一一解读。金文中将“卜”的斜纹改为弯曲，显示甲骨上的纹路的纵横倾斜，对现实的描摹更为真实。小篆索性写为一横，与现代的楷书字体极为接近。“卜”的本义即兆纹，《说文》解释说“象龟兆之纵横”，意思是占卜、卜问，现代也有猜测之意。大词人辛弃疾写过这样的句子，“才簪又重卜”，大概是闺阁中用首饰来占卜的小游戏。

占，甲骨文中有两种字形，有上“卜”下“口”的组合，也有外“囗”内“卜”的组合。在一块甲骨之上，既有兆，也有口，意思是说占卜完毕，可以对“兆”进行解读了。当然上古时，“口”绝非普通百姓悠悠之口，而是具有一定神性的，能够沟通人界与神界的贞人之口。“占”的本义就是占卜，后来引申出预测的意思。至于读作zhàn，表占有之义的占，其实是另一个字了。

再来说一说贞人。“贞”是一个会意字，是上“卜”下“贝”的字形。最初的“贝”有点儿像漫画版的喵星人，但其实这是一只青铜鼎——三只脚的锅。鼎原本是做饭用的家伙什儿，后来成为祭祀的礼器。最初造“贞”字取其下有火之象，描摹占卜时以火烧灼甲骨，从而产生纹路的过程。到小篆时，因书写简化的原则而写作“貝”，所以楷书就直接写作貞了。

“贞”的本义就是卜兆、贞问，后来被借走表坚贞、贞节之意，直到今天也没有归还，使我们彻底遗忘它的本义。

这时再来看“卜”与“占”及“贞”，共同解释了古时卜辞记录的过程，但三者之间却有细微的差别。来看一句标准的卜辞，“癸未卜，殷贞：翌甲申王宾上甲日。王占曰：吉，宾”。简单翻译一下：在癸未这天进行了占卜，一个名为殷的贞人根据卜兆写下结论，王认为吉利，可以进行祭祀。

由此可以分辨，卜，既指整个占卜的全流程活动，也指进行占卜基础准备的卜人，做些在甲骨上钻洞，用火烧灼之类的工作。贞，占卜过程的中心人物，负责领悟神意，解读卜兆，并向商王陈说。而终极吉凶判断，由占者即商王做出。最后，就将这一过程记录下来，成为今天我们能看到的文本。

一方面，商朝先民由上至下都对神明持敬畏之态，行事之前问问神的意思，以免怠慢；另一方面，其实也隐隐包含着商王借所谓神喻将王权神化的用意。所以，商王要亲自参与占卜的过程，以保证结论以自己期望的方式呈现。而地位超然的贞人——并不臣属于商王朝，多是其他部落的首领，因为能够上察神意的特殊禀赋，而成为神权的代言人，使得他们可以通过占卜左右商王朝的军政大事。

披着神圣的外衣，也不过为统治集团服务。柳宗元曾说，“卜，世之余技也”，上古神圣的职业成为于世无益的余技，最终变成今天手机里的游戏，使人深深感慨时代的变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