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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长中的隐形翅膀

我曾是个恐高的少年。

老屋阁楼的木梯，在我记忆中垂直如天梯。九级台阶，每级都宽窄不一，被岁月磨出湿润的木芯。七岁那年我失足滑落，下巴磕在第六级上，缝了五针。从此，那梯子横亘在童年中央，成为一切高度的基准线。

父亲却说，阁楼藏着我的“翅膀”。

我当然不信。背上的肩胛骨平整如初，连突出都吝啬。可某个黄昏，当父亲又一次提起时，斜阳正穿透天窗，将阁楼门框染成金色。光里有尘埃飞舞，像极细小的、带着绒毛的羽。“去看看吧，”父亲递过手电，“就看看。”

手电光柱劈开黑暗。蛛网在光里现形，缠绕着旧藤箱、缺腿木马、蒙尘的奖状。空气凝滞，混杂朽木与旧书的气味。我屏息，抬脚。

第一步。陈年杉木呻吟。我猛地抓住两侧墙壁，青砖的凉意渗入掌心。心跳如擂鼓，敲打着十四岁的胸膛。

第五步。当年磕伤的位置。木头上深色污渍早已模糊，像一滴陈年的泪。我停住，用手电贴近照看。纹理中，竟嵌着几粒闪光的砂——是那年摔下时，从父亲工装裤袋溅出的水泥屑。

我忽然想起更多细节：不是自己爬梯，是骑在父亲肩上；不是失足滑落，是太过兴奋后仰；接住我的不是坚硬楼板，是父亲栽进杂物堆的怀抱。记忆如被搅动的池塘，沉渣泛起，映出不一样的倒影。所谓恐惧的基准线，并非客观标尺，只是七岁孩童眼中扭曲的地图。

我继续向上。

未愈合的伤口在记忆里瘙痒，但双脚找到了节奏。气息逐渐平稳，像潮水退去后的沙滩，露出被掩盖的贝壳。终于，手掌触到阁楼地板。我撑身而上，扬起的尘埃在光柱里狂欢。

阁楼低矮，需躬身前行。在手电光圈里，我看到了：墙角斜倚的，是一对竹骨绵纸的蝴蝶风筝。岁月蚕食，竹篾泛黄，绵纸脆薄如蝉翼，但翅膀上工笔绘制的鳞状花纹依稀可辨——那是我五岁时，父亲握着我的手一笔笔描出的。

我盘腿坐下，在昏暗与尘埃中央。楼下传来父亲隐约的咳嗽声。原来，翅膀一直在这里，在被我恐惧遮蔽的视线盲区。成长或许并非长出新的肢体，而是发现那些早已存在、却被误解或遗忘的凭依。

带着一身灰尘下楼时，梯子依旧九级，却不再陡峭如悬崖。它们变回了应有的模样：通往记忆与真实的寻常阶梯。而我知道，从今往后，当生活再次竖起看似不可逾越的高梯时，我会记得先触摸自己的肩胛——那里虽无羽毛，却栖居着一对完整的、沉默的翅膀。它由记忆的竹骨与爱的绵纸制成，静候一阵合适的风，或仅仅是，一次向暗处勇敢的凝望。

原来我们每个人都生而携带翅膀，只是有些孩子，需要先穿过一段黑暗的阁楼，才能认出自己背上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