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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普淼的合同

汤普淼在三十岁生日那天收到了一份特殊的礼物——一份用暗红色封皮装订的合同。那是他在城中最古老的律师事务所实习时，带教律师周明远交给他的结业作业。封皮上没有任何标识，只有一行烫金小字：本合同解释权归签署方共有。

这是我处理过最棘手的案子，周律师将合同推到他面前时，老花镜后的眼睛闪烁着复杂的光，十年前没能解开的结，现在交给你试试看。

合同正文只有三页纸，却让汤普淼在接下来的三个月里辗转难眠。甲方栏签着林氏集团，乙方处是模糊的指纹印，而合同标的那一栏用红墨水写着：转让位于梧桐巷7号的房产永久使用权。最奇怪的是附加条款——乙方需每月向甲方支付一枚新鲜鸡蛋，支付方式为每日清晨置于门廊石阶。

梧桐巷7号是栋民国时期的老洋房，汤普淼第一次去时正逢梅雨季。爬满爬山虎的围墙在雨中泛着墨绿，生锈的铁艺大门虚掩着，门环上挂着串风干的茉莉。他推开门，惊起一群栖息在门廊的灰鸽子，扑棱棱的翅膀带起雨珠打在脸上。

屋内飘着檀香与旧书混合的气味。正厅中央摆着张酸枝木八仙桌，桌腿缠着褪色的红绸。墙上挂着幅装裱考究的工笔画，画中穿旗袍的女子眉眼弯弯，手里捧着个青瓷碗。汤普淼凑近细看，发现画中人的耳垂上有颗朱砂痣，与合同最后一页那个模糊的指纹印形状惊人地相似。

后生仔，你是来收鸡蛋的？

苍老的声音从楼梯口传来。汤普淼转身看见位白发老妪，佝偻的脊背让她几乎弯成直角，手里却端着个擦得锃亮的黄铜托盘。托盘上的青花瓷碗里，卧着枚圆润的白鸡蛋，蛋黄透过半透明的蛋白泛着琥珀色的光。

我是周明远律师的助理，想了解...

鸡蛋要新鲜的土鸡蛋，老妪打断他的话，颤巍巍走上前，将托盘举到他面前，我家阿黄每天都去后山找野鸡蛋，比超市卖的好吃多了。

汤普淼接过温热的鸡蛋，指尖触到托盘冰凉的花纹。老妪突然抓住他的手腕，枯树枝般的手指按在他掌心的生命线：你命里缺木，要多吃鸡蛋补补。当年林先生也是这样，每天早上都要吃枚糖心蛋。

您认识林氏集团的人？

老妪浑浊的眼睛突然亮起来，拉着他走到东厢房。房间里堆满鸟笼，虎皮鹦鹉、相思鸟、绣眼儿在竹笼里跳来跳去，此起彼伏的鸣叫震得人耳膜发颤。墙角的铁笼里卧着只老黄狗，看见汤普淼进来，只是懒洋洋地摇了摇尾巴。

阿黄跟了我四十年，老妪蹲下身抚摸狗头，当年它还是只奶狗时，被林先生从梧桐树下捡回来的。那天他穿着月白色长衫，手里提着食盒，说是给画里的姑娘送鸡蛋。

汤普淼注意到狗笼上挂着串铜钥匙，其中枚钥匙的形状与八仙桌抽屉的锁孔完全吻合。趁老妪给鹦鹉添食的空档，他悄悄取下钥匙打开抽屉。里面整齐码着十三个牛皮纸信封，每个信封上都用毛笔写着日期，最早的是十年前的春分，最近的是上个月的白露。

拆开最新的信封，里面是张泛黄的信笺，字迹娟秀如女子：本月鸡蛋已备好，画中人说多谢林先生的照顾。昨夜梦见梧桐花开了，落在旗袍上像撒了把星星。信纸背面画着个简笔画的笑脸，嘴角边有颗小小的痣。

这些都是林先生托我转交的，老妪不知何时站在身后，手里捧着那幅工笔画，他说画里的林小姐最喜欢吃鸡蛋，尤其是用梧桐巷的井水煮熟的溏心蛋。她轻轻揭开画轴，露出后面隐藏的暗格，里面整齐码着三百六十五个鸡蛋壳，每个壳上都用金粉写着日期。

汤普淼数到第一百天的蛋壳时，发现上面刻着行小字：今日林小姐说想吃桂花糕，我去城南老字号买了两盒，她只吃了半块就说腻了。第一百八十天的蛋壳上画着把小雨伞，旁边注着：雨天路滑，林小姐摔了跤，膝盖青了好大一块，心疼死我了。

林先生是个痴情种子，老妪用袖口擦拭画中人的脸颊，当年为了追林小姐，每天早上都在门廊石阶上放枚鸡蛋。后来林小姐得了肺痨，他就把这栋房子买下来，亲自照顾她。可惜啊，鸡蛋吃了三年，人还是走了。

汤普淼突然想起合同签署日期——十年前的冬至。那天周律师曾说，林氏集团董事长林博文在医院病逝，临终前攥着份房产转让合同，手里还紧紧捏着枚风干的鸡蛋。

后生仔，你看这鸡蛋像不像月亮？老妪将新煮好的鸡蛋剥开，蛋白在灯光下泛着珍珠母贝的光泽，林先生说，月亮圆的时候，林小姐的魂魄就会从画里走出来，坐在门廊上吃鸡蛋。

梅雨季的最后一个傍晚，汤普淼又来到梧桐巷7号。夕阳穿过云层，给老洋房镀上层金箔。门廊石阶上，枚白鸡蛋静静躺在青瓷碟里，旁边摆着束带着露珠的栀子花。他推开门，听见东厢房传来婉转的歌声，是周璇的《月圆花好》。

画中人的位置空空如也，只有旗袍衣角还在微风中轻轻摆动。八仙桌上的青瓷碗里，盛着半碗蛋清，蛋黄却不翼而飞。汤普淼走到窗边，看见老妪正坐在院中的梧桐树下，身边卧着老黄狗，膝头摊开的信笺上，画着两个依偎的人影，其中女子耳垂上的朱砂痣，在夕阳下红得像要滴出血来。

他突然明白那份合同的真正含义——林博文将房产使用权转让给了自己的爱人，用每月一枚鸡蛋的约定，延续着生前未竟的陪伴。而那位收鸡蛋的老妪，或许就是当年照顾林小姐的保姆，替故去的主人守护着这个跨越生死的承诺。

离开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