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藏手记（二） 陈世旭.pdfVIP

老商的欢乐颂 雪下了一夜。雪下得寂寞。院子像荒原一样，雪竟自厚着， 无人欣赏，上面连一只乌鸦的爪痕也没有。 省文联这两幢由省长建议盖的高知楼，最终以物质形态在 地球上矗立起来，老商有不可磨灭的功绩。 老商有一幅贝多芬式的挺拔而自豪的神气（可喜的是同时 又没有贝多芬的麻子）。他永远腆着肚子，永远昂着头颅。因为 常年餐不离酒，脸永远像煮熟的虾子一样红着。他的神经永远 处于高度亢奋状态，说起话来像定音鼓轰鸣。开会的时候他永 远是第一个发言而且永远是不到主持人再三提醒决不住口。许 多人都喜欢用他的嘴巴说自己想说又不便说的话。他则乐此不 疲。 有人居然弄到了省长办公室及卧室床头柜上的电话号码。 他们不用，却抄给老商。老商接过，说，行，省长确实该经常听听 群众的意见。从此，省长电话的使用率几乎提高了一倍。停电、 停水，谁家掉了一辆自行车，某主妇买一斤辣椒约少了一两八钱 ……他都给省长去电话。公用电话就在他房门外，很方便。省 政府办公厅曾经多次打电话给省文联的负责人，请他们转告老 商，反映情况是欢迎的，但应掌握一点分寸，该反映到哪儿就反 ·#! · 映到哪儿，不要事无巨细都找省长。老商当时接受得很爽快，但 一旦受到鼓动他又把自己的承诺忘记得一干二净。领导急了， 跟他发火，那就莫怪，他的火比你更大，脸会一直红到胸口上：电 话是我打的，我负责任，你何必吓成这样！省长又怎么样，这个 省里要找当省长的人马上可以找出一打，要找出几个像我老商 这样的人，只怕还不那么容易！（这显然是贝多芬对奥国大公爵 的教训的翻版。前者曾对后者说：你可以制造一个朝臣、一个枢 密使，但你绝对造不出一个歌德、一个贝多芬等等）。那你好自 为之吧，领导只好说。这句话暗示的警告意味，老商置若罔闻， 他依旧不屈不挠地给省长打电话。却打出了奇迹。 那个电话是半夜以后打的。 “你这个同志，都什么时候了！你怎么就不考虑考虑也该给 别人一点尊重呢。” 省长夫人听见“喂喂”的喊声马上就说，她早已熟悉了老商 的声音。 “我怎么不尊重省长？我给他打电话是相信他对知识分子 的尊重。这信任不是最大的尊重？” “他也是知识分子的啊。” 省长夫人尽力克制住自己的情绪。 “我晓得，不就是大学毕业又读了研究生么。这又怎么样 呢，我承认我没有大学毕业文凭，但是并不等于我没有受过教 育，并不等于我没有大学文化程度，并不能由我自己负责， 并……” “……请你谈正题吧，请问你今天……” “……其实省长也未必没有不如我的地方，比如他也像我这 样懂得繁复对位么？懂得音集、音串、音族、音块么……” “你想给我上音乐课么，”刚刚从办公室回来的省长一边揉 ·#! · 着太阳穴，一边从夫人手上接过电话，“这时间也太绝了。” “你好，省长，”那边的老商兴高采烈，“对不起，这么晚打扰 你。不过我不是跟你开玩笑，我想请你听一听。” “听什么？” “你自己听吧。” 电话里是一片含混不清的杂音。 “唉呀，我说老商，有什么话直说嘛，扮什么鬼嘛。” 省长是个急性子。 “难为你耐烦些。” 省长用力摇摇头，让自己清醒了些，渐渐听出电话里传出的 风声、滴水声、玻璃和瓦片碎裂的声音。 “不错不错，你的听觉很灵敏的么，你原是应该搞音乐的 么……” “承蒙夸奖。你那里到底出了什么事？” “我现在就站在楼道里，这里的人都没有睡，屋子里头的风 雨差不多跟外面一样。” “……我知道了。” 省长的嗓音沙哑： “问候大家。我明天就派人去。” 第二天省长亲自来了。这是旧社会一个剧院老板的遗产， 一幢带天井的旧式楼房。原先住一户人家的空间，现在塞进了 十几户，号称“十八巢”。十几只煤球炉集中在天井里，蒸腾着呛 人眼鼻的烟雾和硫磺气味。其余的空间，凡能填满的都被大大 膨胀起来的各家各户用布景、道具、三合板、包装箱纸板、油毛毡 之类搭起的附属建筑充满。整幢楼自接收下来之后就没有作过 大的翻修。这些年，文化经费又不知何故日益拮据，就连检漏、 补窗户之类的修缮也顾不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