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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仓颉二三事

说到文字，就不能不提仓颉。从战国时开始，就有了关于仓颉造字的说法，直至今天，他仍然是公认的汉字发明者。

《百年孤独》中有这样一句话：世界太新，很多事物还没有名字，必须伸手指去指。这句话描摹出文字产生之初，人们对于世界与自然的懵懂摸索。我们能够想像，当先民们慢慢开始直立行走时，就有了一个从未有过的视角；而当他们挺直腰身打量四周，并伸出手指一一指点时，世界于是展现出焕然一新却又全然陌生的面目。指点之后又赐予万物名字，仿佛有了名字，那个新的世界便与我们有了某种神秘而亲切的联系，从此清晰晓畅地展现于眼前，秩序而恒定，风云雷电因此皆在意料之中。

在历史典籍与古人的观念中，仓颉就是那个伸着手指，为自然做笺注为万物命名的人；就是那个见“鸟兽蹄迒（háng）之迹”，而在甲骨之上刻下第一个文字的人。透过一个个古老的甲骨文字，仿佛能看到仓颉站立于天地之间，伸出手指一一指点，日月星辰，山河万物，一草一木，都为之恭敬命名，并谨慎地写下有形的文字。而文字也使声音有了形体，从此，有声的语言与无声的思想情感，就能够挣脱时间与空间的束缚，以我们希望的方式留存。

仓颉是黄帝时代的人，也许是我们所能知道的第一位史官。在上古时代，史官多由占卜者兼任。这些人被称为“贞人”，是一些通神明的人，能察知上天所给予的神兆。甲骨文时代的贞人，其日常工作是在特殊日子比如初一十五，或者战争前夕，以及春天播种时，将甲骨灼烧一番，再根据其上的裂纹与走向，判断吉凶祸福，之后又写下卜辞，记录占卜的过程以及神的喻示。

《说文解字》说仓颉“见鸟兽蹄迒之迹”而“造书契”——天空飞鸟之翅掠过的痕迹，大地走兽之足踏过的足印，与甲骨上的线性纹路似乎有些相类。如此说来，仿佛仓颉是一个痕迹学家，他所秉持的造字原则不是自然之物的形状，而是痕迹。渔猎社会中，一个有经验的猎人，根据走兽行经的足迹，可以判断出它的类别和模样，以及来方与去向。而仓颉刻下线条点画，从而揭示某件事物隐藏的原貌，以及它的缘起与未来。

由于文字的诞生，自然作为实体更为清晰，天地间的秘密都显露，原本隐藏着的种种规律：春去秋来，潮涨潮落，日之东升西落，月之阴晴圆缺，都被先民们发现并用文字记录下来。《淮南子·本经训》有一句话描述了这样的场景，即“昔日仓颉作书而天雨粟，鬼夜哭”。神力被文字固定，从而更强大更持久，并为人类所用。所以，上天降下一场粟雨供人类食用，而看不见摸不着的幽灵和鬼怪，也在文字的力量下原形毕现，无处藏匿。于是，鬼怪们在夜里痛哭，再不能为害人民。

鬼怪之类的说法当然只存在于先民们的神话概念中。可是，鬼怪们在暗夜里集体嘤嘤低泣，这情景着实令人感慨——仓颉可真是摊上大事了，连鬼怪都得罪了。其实，在一些典籍中，仓颉自己就被描写成一个四眼怪物。他用两只眼睛仰视天空中日月星辰排列的形状；两只眼睛俯察大地乌龟背壳的纹路和鸟兽行走的足迹。之后再据此发明文字。这样的描述完全不是人类。一方面典籍言之凿凿，使我们确信仓颉的真实存在；一方面又为他披上神话的外衣，使我们不能完全说服自己。

在信史之前，有很长的神话史期，先民们仍然拥有神性的三观。基于对未知世界的敬畏与想象，他们固执地认为万物有灵，而在人类无法接触到的自然中，比如天上或地下，另有一个真实的神话世界存在着。先民们一边仿照现实世界的秩序而创造神话，一边又认为神话世界才是人类现实生活应有的范本，现实即神界的投射。其中生活着的力量强大的神灵，则是先民们向往、模仿和求助的对象，也因此得以不断挖掘自身内在的神力。

这样神性的三观，体现在文字上，除了甲骨文中的蛛丝马迹，便是文字来源说的不确定。

《周易系辞》中也有这样的句子，“上古结绳而治，后世圣人易之以书契”。圣人大概指三皇五帝之类的人物——也包括仓颉，虽是人类，却具有极大的神力，教会人民结绳纪事，以及刻书契作为文字来使用。鲁迅先生曾说过，仓颉并不止有一个。意思是说，造字这样浩繁的工作，不可能一个人完成，“有的在刀柄上刻一点图，有的在门户上画一些画，心心相印，口口相传，文字就多起来了”。

造字的巨功由一人独领，这样省事的说法，正是基于先民神性的三观。先民们不认为自己是创造文字的主人，这样伟大的创举只能由圣人——最接近神的人类来完成。他们谦卑地退居后位，而将现实世界的种种事实神话化，使之具有穿越时空的能力，直到今天仍使我们为之向往感叹。

我们知道，文字是在很漫长的时期里孕育演变发展而成的，最初先民们结绳纪事，刻木纪契，不过是为不靠谱的记忆找些证据。之后画图名物示意，在语言与图画中慢慢固定意义关系。图画长于形容自然，难以表情达意，而进入农耕社会的先民，彼此联系更紧密，生活更丰富，思想更缜密，情感更充沛，语言更复杂。表达与沟通的需要，使得文字与图画逐渐分离，日臻完善，成为独有的书写的产物。

这样的历史发展，不能由一地一人一时的工作而推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