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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窈窕以寻壑,亦崎岖而经丘

——陶渊明“既窈窕以寻壑，亦崎岖而经丘”的生命意涵

读陶渊明《归去来兮辞》，总在“既窈窕以寻壑，亦崎岖而经丘”这句停驻许久。它没有“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家喻户晓，也没有“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的警策通透，却像一幅淡墨山水里的留白——看似是寻常的行走，藏着的却是陶渊明归隐后最本真的生命姿态，是他挣脱官场樊笼后，与自然、与自我达成和解的密钥。若要读懂这句，不能只看字面的“寻壑”“经丘”，得钻进那字句背后的山谷与山丘，看他如何一步一步走出属于自己的“归园田”之路。

先解字词，却不能落进字典的窠臼。“窈窕”二字，今人多联想“窈窕淑女”，总觉带几分柔媚。可在陶渊明笔下，它形容的是“壑”——幽深的山谷。这“窈窕”便不是女子的体态，而是山谷的情态：许是山路曲折，绕着青竹与溪流，走进去才见潭水映着云影；许是草木葱茏，遮了日光，只漏下几缕碎金，得循着虫鸣往深处寻。它是“藏”的，是需要“寻”的，像陶渊明心里那点不愿被官场惊扰的诗意——从前在江州祭酒任上、在镇军参军幕中，这诗意被案牍劳形压着，被“为五斗米折腰”的委屈裹着，如今辞官归田，终于能循着这“窈窕”的意趣，去探自然里的幽深。

再看“崎岖”，这词直白得很，是山路的坎坷，是石头硌着鞋底，是上坡时要扶着草木借力。可陶渊明用的是“经”——不是“避”，不是“叹”，是“经历”的“经”。这一个字里，藏着多少通透。他不是没走过“崎岖”的路：少年时“猛志逸四海”，想做些经世济民的事，可东晋末年，桓玄作乱、刘裕专权，官场里满是倾轧与虚伪，他走得磕磕绊绊，连“口腹自役”都成了负担。后来归了田，日子也未必顺：“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田里的收成够不够糊口？“夏日长抱饥，寒夜无被眠”，冬天有没有厚被子？这些都是生活的“崎岖”。可他不说苦，只说“经丘”——像走过一段必经的路，坦然得很。

“既……亦……”的并列句式，更见出陶渊明的生命智慧。他不只要寻那“窈窕”的壑，也肯经那“崎岖”的丘；不只要追自然里的美好，也肯受生活里的磋磨。这不是折中，是接纳——接纳世界本来的样子，也接纳自己本来的样子。从前在官场，他总在“仕”与“隐”之间拉扯：想仕，是为了“大济于苍生”的初心；想隐，是因为“质性自然，非矫厉所得”的本性。那种拉扯，像明明喜欢走山路，却偏要挤在拥挤的官轿里，浑身不自在。如今归了田，他终于不用勉强自己了：想寻壑，就拄着拐杖往山谷里走，听泉水叮咚，看松鼠跳上枝头；想经丘，就扛着锄头往山上去，哪怕石头硌脚，哪怕汗湿了衣裳，也是自己愿意的。这种“愿意”，比任何“悠然”都更实在——是从心里长出来的自在。

要读懂这句，还得放回《归去来兮辞》的语境里。这篇辞是陶渊明辞彭泽令后写的，是他彻底告别官场的“宣言”。开头说“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像对着自己喊一声：别傻了，田园都要荒了，还不回来？中间写“僮仆欢迎，稚子候门”，写“引壶觞以自酌，眄庭柯以怡颜”，都是归田后的日常。而“既窈窕以寻壑，亦崎岖而经丘”，是这日常里的“动”——不是守着院子里的菊花就够了，他还要走出去，走进更广阔的自然里。这“走出去”，不是为了游山玩水，是为了“识盈虚之有数”，为了“感吾生之行休”——在行走里，看清生命的规律，也看清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他寻的壑，哪里只是山谷？是精神里的“桃花源”。陶渊明写过《桃花源记》，那地方“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是没有战乱、没有剥削的乌托邦。可现实里没有桃花源，他就把心里的桃花源，种进了寻壑的路上：山谷里的一丛兰草，潭水里的一群游鱼，都是他的“桃花源”。他经的丘，也不只是山丘，是人生里的“修行”。魏晋时候的文人，多有“放达”之风：竹林七贤里的阮籍，喝醉了就往地上一躺，谁也不理；刘伶带着仆人，说“死便埋我”，透着股愤激。可陶渊明的“放达”不一样，他不愤激，不逃避，是“经”——把人生的坎坷当成必经的路，走过去，就成了修行。比如他种不好地，不抱怨天，不抱怨地，只说“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连辛苦里都透着点诗意；比如他穷，朋友送他米，他就收下，不扭捏，也不自卑，只在诗里写“故人赏我趣，挈壶相与至”，满是坦荡。

再往深里想，“寻壑”与“经丘”，还是陶渊明对“自然”的理解。他说“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这“自然”不是我们今天说的“大自然”，是“自然而然”的状态——万物按自己的本性生长，人也按自己的本性生活。山谷“窈窕”，是它的本性；山丘“崎岖”，也是它的本性。他寻壑，是顺应山谷的本性；他经丘，是顺应山丘的本性。而他自己，不做官，归田种地，寻壑经丘，也是顺应自己的本性。这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