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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实秋猫的故事

北平的秋日，天高云淡，院中的老槐树筛下细碎的金光。梁实秋搁下手中的毛笔，揉了揉发涩的眼角。书案上，《雅舍小品》的稿纸被风轻轻掀动一角，发出窸窣的低语。他刚写完一篇关于男人女人的文章，自觉笔锋略带刻薄，正需要些柔软的东西来中和一下心境。

就在这时，一团小小的、雪白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书房门槛外的光影里。

那是一只幼猫，小得几乎可以被他一只手捧住。通体纯白，没有一丝杂色，像一团不小心滚落到地上的新雪。一双眼睛却大得出奇，是那种澄澈透亮的蔚亮的蔚蓝色，此刻正带着几分怯生生、又几分不容置疑的坚定，望着书案后的他。

梁实秋素来不以“爱猫人士”自居。他欣赏猫的独立与洁净，但也深知其性格中的傲慢与莫测。朋友家中那些高冷的猫辈，他向来是敬而远之的。然而眼前这小东西，实在太过弱小，太过干净，那眼神里的纯粹，竟让他这惯于剖析人性幽微的学者，一时失了应对之策。

它试探着，迈着几乎听不见声音的步子，走了进来。不叫唤，也不靠近，只是在那只磨光了漆皮的旧藤椅腿边停下，坐下来，然后用那双蓝宝石般的眼睛，继续静静地望着他。仿佛在审视，又仿佛在等待一个早已约定的归宿。

梁实秋笑了。他起身，从厨房找来一小碟中午吃剩的清蒸鱼腩，小心翼翼地放在离它不远的地上。小白猫鼻子微微耸动，却并未立刻扑过去，而是优雅地、步伐稳健地走近，低头嗅了嗅，然后才开始小口小口地进食，姿态从容，没有丝毫狼狈。

“倒是个有礼数的。”梁实秋心下秋心下暗忖。

自此，这只不知从何而来的小白猫，便在梁家的院子里住了下来。梁实秋没有刻意去关它，它也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他为它在书房角落安置了一个舒适的软垫，它便欣然接受。他写文章时文章时，它就蜷在垫子上假寐，或者跳上窗台，凝望窗外一方有限的天空和偶尔掠过的鸟雀。它从不胡乱抓挠书籍稿纸，也极少无故喵呜叫嚷，安静得像一个漂浮的影子。

夫人程季淑见了，也觉喜欢，笑道：“这猫儿，倒像是为你这书斋量身定做的，一股子清贵气。”

梁实秋想了想，说：“毛色如雪，眸子似海。就叫它‘白雪’吧，虽俗，却也贴切。”

白雪就这样成了梁家的一员，并且很快展现出它与众不同的个性。它不像寻常猫那样对主人百般依恋，它保持着保持着一种恰到好处的距离感。梁实秋伏案工作时，它会选择在一个在一个不影响他动作，又能感受到彼此存在的距离卧着。有时是在对面的沙发上，有时是在书架某一层的空当里。当他停笔沉思，偶一抬头，总能接触到那双沉静的蓝眼睛，仿佛一位沉默的挚友，懂得他所有的思绪起伏。

但它又有极其黏人的一面。每当夜深人寂，梁实秋准备就寝时，白雪便会准时出现，轻盈地跃上床尾，寻一个舒适的位置，蜷成雪白的一团，发出满足而细微的呼噜声，像一首绵长安详的催眠曲。起初梁实秋还不甚习惯，但久而久之，竟觉得这温暖的小生命和那规律的声响，是抵御长夜孤寂的良方。

白雪似乎对他的文字有着超乎寻常的兴趣。每当他高声诵读自己的文稿，推敲字句时，无论白雪之前在何处玩耍或沉睡，总会悄然而至，蹲坐在他面前，竖着耳朵，神情专注，仿佛一位最严格的听众兼评论家。

一次，梁实秋写到一篇关于“懒”的文章，引经据典，正自觉得意，忽见白雪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伸了个极尽舒展的懒腰，然后用一种近乎鄙夷的眼神瞥了他一眼，转身用屁股对着他，自顾自睡去了。梁实秋先是一愣，随即拊掌大笑：“妙哉！吾辈费尽笔墨形容‘懒’之态，不及汝之一伸腰、一哈欠传神！你这是以实际行动给我的文章做注脚啊！”

还有一回，他因文坛上的些许纷争心生烦闷，坐在藤椅上蹙眉不语眉不语。白雪轻盈地跳上他的膝头，并不像狗那般热情舔舐，只是用它那颗小巧的头颅，轻轻地、固执地顶着他紧握的手。一下，两下……直到他不自觉地松开了拳头，抚上它柔软温暖的背毛。那一刻，所有郁结的块垒，似乎都在那细密柔软的触感和无声的陪伴中，悄然消融了。

当然，这位“家庭成员”也并非总是如此善解人意。它有其不可侵犯的尊严与原则。

一日，一位酷爱养画眉鸟的朋友来访。友人提着精致的鸟笼，那只羽毛鲜亮的画眉在里面蹦跳鸣啭，声音嘹亮。友人正得意洋洋地向梁实秋展示他的爱鸟，一直安静待在窗台上的白雪，忽然弓起了背，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威胁般的呜呜声，那双平日里清澈如海的蓝眼睛，此刻锐利如刀，紧紧锁住了笼中浑然不觉危险的鸟儿。

友人大惊失色，连忙将鸟笼藏到身后。梁实秋也有些尴尬，呵斥道：“白雪，不得无礼！”

白雪闻声，缓缓放松了身体，但眼神依旧冷冷地盯着鸟笼方向，半晌，才轻蔑地转过头，舔舐自己的爪子，仿佛刚才那瞬间流露的野性从未发生过。友人走后，心有余悸地说：“实秋兄，你这猫，眼神好凶，颇有虎威啊！”

梁实秋只好苦笑赔罪。回头再看白雪，它已恢复平日的慵懒高贵，仿佛在说：“我自有我的本能与疆界，休要冒犯。”

这件事后，梁实秋对白雪更添了一层认识。这温顺娴静的外表下，藏着的是一颗不曾完全驯服的、属于自然的灵魂。

北平的冬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