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笸箩渡的故事

那年饥荒，村里人开始用笸箩摆渡过河逃荒。

我偷偷跟在队伍后面，看见撑船的老槐往河里撒米。

“喂河神哩。”他咧嘴笑，“死人越多，笸箩越稳。”

直到我在河底摸到密密麻麻的尸骸——

所有沉掉的笸箮，都长在了尸体上。

头一个筏子散架的时候，没什么声响。

就像一捆熬干了的秫秸，被水浸透了，骨头酥了，轻轻一下，就塌了下去。上面黑乎乎抱作一团的人影，连声惊呼都被浑浊咆哮的河水吞河水吞没，晃了几晃，便不见了踪影。只有几个破旧的包袱和一两顶遮不住风雨的破斗笠在水面上打了几个旋，也跟着没了。

岸边等着的人群死寂了一瞬，随即骚随即骚动起来，像被捣了窝的蚂蚁，惶惶不安，却又被身后更庞大的庞大的、来自死亡地界的压力推着，只能向前。没人哭嚎，也没人多问一句，喉咙里那点气力，得留着，熬过这条过这条吃人的河。饿疯了的人，眼里只剩下对岸那片据说能活命的荒地，至于脚下填进去的是什么，没人在乎。

老槐站在齐膝深的河水里，他那条宝贝似的旧笸箩半浮半沉着。他用那根磨得油光水亮的竹篙插进河底淤泥，稳住笸箩，另一只手从怀里掏出个脏兮兮的小布包，解开，拈出几粒黄灿灿的小灿的小米，手腕一抖，撒进浑黄的河水里。

“喂河神哩。”

他转过头，对着岸上咧嘴一笑，露出满口被旱烟熏得焦黄的牙。脸上的皱纹像是干裂的土地，深一道浅一道，嵌满了河风和岁月的泥沙。那笑容里没有温度，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理所当然的神气。

人群沉默地接受了他这个解释。或者说，他们需要这个解释。河神要吃供奉，天经地义。死人？那是河神爷收去了。于是骚动平息下去，人们又恢复了那种麻木的秩序，一个一个，扶着、抱着、甚至是爬着，挨到河边，等着坐上那只看起来看起来比刚才散架的筏子也结实不到哪里去的巨大旧笸箩。

我缩在一丛半枯死的芦苇后面，手脚冰凉。我叫留儿，十二岁，爹娘在前些日子的混乱里没了，村里人都往外逃，我没地方去，只能远远跟着这支残存的队伍。我怕老槐，从小就怕。他一个人一个人住在村东头河神庙的破偏房里，身上总带着一股子香火和腐朽混合的气味。现在，我更怕了。

刚刚那一幕在我幕在我脑子里挥之不去。那几个落水的人，连个泡泡都没冒干净，就消失了。而老槐，他在撒米。在这人吃观音土、啃树皮都快啃光了的年景，他竟然他竟然有金贵无比的小米撒给河神？

队伍缓慢地往前挪动。老槐的笸箩一次能载四五个人，他撑篙的手法很怪，不全是用力，有时候像是在顺着某种水流的力量借势，那笸箩在他手里，竟真比那些临时扎起来的木排、门板要稳当不少。每一次离岸，每一次靠岸，他都面无表情，只在空档时，或者远远看到上游漂下来什么不明不白的东西时，又从怀里摸出那小布包，小心翼翼地捻几粒米，撒进河里。

“槐叔，”有一次，一个面黄肌瘦的汉子颤巍巍地问，眼睛，眼睛死死盯着他手里还没来得及收起的布包，“这米……”

老槐眼皮都没抬，把布包塞回怀里，拍了拍：“河神的米，你也敢惦念？”

那汉子猛地打了个寒噤，不敢再言语。

太阳西斜，河面上起了风，呜咽着吹过空旷的河滩，带来刺骨的寒意。等渡的人越来越少，天色也开始昏沉。我看着老槐把最后一拨人送过河，那笸箩在昏黄的水光里变得越来越小，最终在对岸模糊岸模糊的轮廓边停住，变成了一个小黑点。他没有立刻返回，在对岸待了很久。

我心里猫抓似的。一方面是对那条吞噬了生命的河的恐惧，另一方面，是一种越来越强烈的好奇，或者说，是一种直觉带来的寒意——老槐的秘密，恐怕不止是那几粒米。

终于，我看到对岸那个小黑点动了，慢慢地向着这边移回来。我必须趁他回来之前，看看这河边，看看这河水底下，到底有什么！

我弓着腰，借着渐渐浓重的暮色和芦苇丛的掩护，蹑手蹑脚地溜到下游方才第一个筏子散架的地方附近。河水在这里打着旋，泛着白沫，冲刷着泥岸。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郁的土腥味和水草的腐气。

我蹲下身，心脏怦怦直跳，伸出手，颤抖着探进冰冷的河水里。水下是松软的淤泥，还有一些缠脚的水草。我胡乱摸着，指尖忽然触到一个硬硬的东西。

不是石头的感觉。有点滑，带着棱角。

我定了定神，屏住呼吸，顺着那东西往下摸索。好像是一根……棍子？不太对，弯的……是骨头？

一个激灵，我差点叫出声来，猛地把手抽了回来。冷静，许文留，冷静！我对自己说。可能是淹死的猪狗什么的。

我再次把手伸进去，这次豁出去了，用力在那片区域扒拉。淤泥被搅起，河水更加浑浊。我的手指碰到了更多那样的硬物，一根，两根，纵横交错……我抓住其中一根比较细长的，使劲往上拔。

费了好大力气，伴随着哗啦一声水响，我把那东西拽出了水面。

暮色中，那东西沾满乌黑的污泥，滴滴答答地淌着水。但我认得出来。

那是一截人的手臂骨。细小，还没有完全长大成形。是个孩子的。

恐惧瞬间攫住了我，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我强忍着没有吐出来，瘫坐在泥水里，浑身发抖。不是意外，不只是河神……

就在这时，我注意到那截臂骨的末端，靠近手腕的地方，紧紧缠绕、包裹着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