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柿经霜 - 秋日里最后的暖色柿子.docVIP

秋柿经霜

这柿子，是秋日里最后的一抹暖色了。当梧桐叶已干枯蜷曲，银杏只剩光秃的枝桠伸向铁灰的天空时，它们还沉甸甸地挂着，像一盏盏被遗忘的、小小的红灯笼，固执地、安静地点燃着日渐萧索的庭院。

我家的老院角，就倚着这么一株。是棵老树了，树干粗粝黝黑，皴裂的树皮深一道浅一道，记录着无数个寒来暑往。它的姿态算不得优美，枝条旁逸斜出，有些嶙峋，像一位清瘦的、沉默的老人，伸着他筋骨分明的手臂。春夏时节，它混在一片葱茏的绿意里，并不起眼，浓密的叶子毛茸茸的，是那种油润的、近乎墨绿的颜色，将枝头青涩的、纽扣大小的果子，藏得严严实实。直到秋风紧了，一场又一场的霜，像一位严苛而又技艺精湛的染匠，不动声色地开始了它的工作。

最先变化的是叶子。那厚重的绿，仿佛被看不见的手，一天天漂洗，褪成了斑驳的黄绿，继而成了纯粹的、明净的鹅黄。这时，藏在叶间的柿子，才羞怯地露出脸来，依旧是青硬的，表皮蒙着一层薄薄的白霜，像未谙世事的少女脸上细软的绒毛。霜，是这场蜕变的关键。起初的霜，是轻描淡写的，只在黎明时分，于叶缘、果蒂上，留下一层盐末似的、一触即化的白痕。可就是这点微寒，仿佛是一声号令，一种催促。柿子的颜色，便从那青硬的底子里，一点点，不易察觉地，透出些微的、羞赧的黄意来，仿佛内心有什么东西，正被那寒意唤醒，慢慢地，酝酿着，膨胀着。

真正的、决定性的时刻，往往在深秋，在一场被称为“浓霜”或“严霜”的洗礼之后。那样的早晨，推门望去，你会怔住。整个天地，仿佛被一位冷冽的画家，用最纯的铅白，重新勾勒了一遍。瓦楞是白的，草茎是白的，老柿树的每一根枝条，都裹在一层茸茸的、晶莹的白色轮廓里。叶子经了这重的霜，那鹅黄便急速地衰败下去，蜷曲，干枯，在某个有风的早晨，簌簌地、几乎落尽了。而那一树的柿子，却在这满目的素白与凋零中，完成了最后，也是最惊人的蜕变。仿佛那寒气并未侵蚀它们，反而将全部的热力与光彩，都逼进了它们小小的、浑圆的身体里。看吧，那颜色！再不是羞怯的鹅黄，也不是过渡的橙黄，而是一种饱满的、纯粹的、热烈的红！不是初熟苹果那种鲜亮的、带着生脆感的红，而是一种深沉的、厚重的、仿佛从内里透出光来的、近乎半透明的“朱红”或“珊瑚红”。它们一颗颗，累累地垂在已无片叶遮掩的、铁画银钩般的枝头，在晨光熹微中，像一簇簇凝固的、不会灼伤人的火焰，又像无数只熟透的、甜蜜的、沉默的眼睛，静静地望着这清寂的人间。

经了霜的柿子，才真正当得起一个“熟”字。那份甜，是内敛的、醇厚的，褪尽了最后一丝青涩的、令人不快的“涩”味。它不再是“果实”，而成了一种“醴酪”，一种自然的、时间的、与寒霜共同酿造的杰作。摘下一颗，托在掌心，沉甸甸的，带着夜气的微凉。皮是极薄极韧的，隐隐能感到里面柔软颤动的、蜜一般的浆肉。轻轻剥开一个小口，不必用力，那金红浓稠的、带着细小晶莹丝络的浆汁，便迫不及待地涌出来，甜香瞬间四溢，是一种干净的、清冽的、带着霜气的、直透心底的芬芳。吸吮一口，那蜜浆便滑入喉中，凉意过后，是沛然的、温暖的甘甜，从舌尖一路熨帖到胃里，仿佛将整个清冷秋晨的阳光，都浓缩在了这一口里。那甜，是有质感的，是丰腴的，却又因了那霜寒的背景，丝毫不觉得腻，只余下满口的清爽与慰藉。

我总舍不得将它们一次摘尽。总要留那么几颗，最大、最红的，依旧挂在最高的枝头。让它们替这棵老树，也替我，继续守着这深秋的庭院。在接踵而来的、日益凛冽的北风里，在初冬疏淡的日头下，它们会慢慢地、慢慢地失去水分，表皮起皱，颜色变得更加深黯，近乎赭石，却依旧牢牢地抓着枝头，像几颗不肯坠落的、干缩的、却依然红着的心。它们成了寒雀冬日里最后的珍馐，也成了灰白天地间，一点永不熄灭的、温暖的念想。

看着它们，我时常会想，这“经霜”二字，真是大有深意。霜，是寒，是杀，是摧折草木的、无情的力量。可偏偏是这“霜”，成全了柿子最后的、极致的甜蜜与美艳。仿佛生命里那些必经的严酷、挫折与寒冷，并非只是为了摧毁；它们或许更像一种淬炼，一种逼迫，将内里那些浮华的、虚弱的、不纯粹的东西剥离，只留下最本质的、最坚韧的、也最甘美的核心。柿子不言，它只是静默地，在日渐凛冽的风霜里，一日红似一日，一日甜似一日，用它全部的生命，完成这寂静的、辉煌的燃烧与奉献。这大概便是秋日最动人的哲学了，不在其丰饶的收获，而在其面对必然的凋零时，所迸发出的那种沉静的、内蕴光华的力量。

冬日的某一天，最后那颗柿子，或许终于会“噗”一声轻响，落在积了雪的土地上，像一声最后的、满足的叹息。那时，老柿树将彻底沉入它黑色的、光秃的冬眠。但我已知晓，在那皲裂的树皮下，汁液正在静静地流淌，等待着下一个春天。而那种经霜之后，红透了的、蜜一般的甘甜，连同它沉默的启示，将久久地，留在这个尝过它的人心里，成为抵御世间一切风霜的、一点微小而确凿的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