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水长天 - 河岸秋景与水的沉静之美.docVIP

秋水长天

这水，是瘦了的。夏日里那股子丰腴的、涨满了河床的、几乎要溢出来的蛮劲儿，早已消退了。两岸的堤石，便露出了一大截湿漉漉的、深黛色的腰身，上面攀着墨绿的苔藓，像是岁月给它的衣衫绣上了古老的花纹。水是清极了的，是一种沉静的、微微泛着青玉光泽的清澈。你能一眼望见水底那些圆润的卵石，大的如鹅卵，小的如雀卵，静静地卧在沙床上，被水流经年累月地摩挲，光滑得没有一丝火气。阳光斜斜地穿过清空，直射到水底，那些卵石上便漾开一团团、一晕晕温润的光斑，随着水波微微地晃，晃得人心也跟着柔软地荡漾起来。

水流是极缓的，几乎看不出它在动。只有偶尔一片半黄的柳叶，打着旋儿，不慌不忙地从上游漂来，你才恍然觉出，这凝碧的、镜子般的一整匹绸缎，原来是在走的。它走得那样从容，那样静默，仿佛不是水在流，而是时光自身，化作了这有形有质的液体，从不可知的远古，向着不可知的未来，无声地、庄严地淌去。那一片叶子，便是这时光之流上一个微小的、轻盈的注脚。河面上没有什么波澜，只有风来的时候，才吹起极细极密的皱纹，那皱纹也是慵懒的，舒展一下，便又平复了，不留一丝痕迹。这平静，不是死寂，而是一种蕴藏着巨大力量的、深沉的安详，仿佛一个阅尽沧桑的智者，闭目养神时的呼吸。

沿着河岸信步走去。岸边的芦苇，已是一派萧疏的气象了。顶上的芦花，在秋风里泛着银白的光，蓬蓬松松的一大片，风来时，便齐刷刷地向着一边倒伏下去，露出灰褐的、光溜溜的秆子；风一过，又慢悠悠地、带着些许倔强地挺直起来，扬起那一片温柔的、忧郁的白。这无边的、起伏的银波，与脚下沉静的碧水，一静一动，一实一虚，倒成了绝妙的呼应。有几枝折了的，垂到水面上，梢头的芦花便蘸着水，湿漉漉地粘在一起，愈发显得楚楚可怜。水边还泊着几只旧的木船，船身被晒成了灰白色，船舷上留着深深浅浅的水渍，像老人额上深刻的皱纹。缆绳松松地系在枯柳根上，随着水波一漾一漾地，牵扯着那船，也发出“咿咿呀呀”的、催眠似的轻响。船上不见人，只有一两件辨不出颜色的旧蓑衣，随意搭在舱篷上。这船，这蓑衣，这无人的静泊，都透着一股“野渡无人舟自横”的、澹泊的野趣。

抬起头，目光越过那一片芦花的雪浪，便与那天相遇了。秋天的天，真是高，真是远，真是一尘不染的干净。那蓝色，不是春日那种娇嫩的、水汪汪的蓝，也不是夏日那种被骄阳晒得有些发白的、耀眼的蓝。它是一种深深的、匀匀的、带着琉璃质感的蔚蓝，沉静，通透，仿佛能一直看到宇宙的尽头去。有几缕极淡的云，丝丝缕缕的，像是谁用最柔的羊毫，蘸了清水，在那无瑕的蓝缎上，不经意地扫了几笔。它们是那样薄，那样轻，被高空的风拉扯成羽毛的形状，几乎要融化在那一片无边无际的蓝色里了。古人说“秋高气爽”，这“高”与“爽”，竟是这样真切地、立体地展现在你的眼前，让你觉得自己的胸腔，也跟着这天地，一起开阔、疏朗了起来。

“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心里没来由地跳出王勃的句子。此刻没有落霞，也没有孤鹜，但那“秋水共长天一色”的意境，却是再贴切不过了。水是青碧的，天是蔚蓝的，在目力所及的远方，那水天相接的一线，两种颜色便交融在一起，分不清彼此了。仿佛那天是这水倒映上去的，又仿佛这水是从那天上流下来的。整个世界，被这澄澈的、宁静的蓝色与青色统治着，一切的纷繁与喧嚣，都被这无边的、和谐的颜色净化了，沉淀了。

偶有晚归的渔人，划着一叶扁舟，从那芦花深处“欸乃”一声摇出来。船行得很慢，桨声也轻，怕惊扰了这一河的清梦似的。那黑色的剪影，衬着银白的芦花与青碧的水天，便成了一幅移动的、活的木版画，古朴得叫人心里发颤。远远地，似乎有断续的、苍凉的渔歌传来，被风扯得断断续续，听不真切，但那调子里的孤寂与满足，却随着水波，一丝丝地漫过来，浸到人的心里去。

暮色，终于像一滴浓得化不开的墨，在清水里渐渐泅染开了。先是西天烧起一片锦缎般的晚霞，橘红、金红、绛紫……那些绚烂到极致的颜色，毫无保留地倾泻到河里，于是，半条河水都仿佛燃烧起来，成了熔化的金汁与玛瑙。而东边的天与水，却还保持着那份青苍的静穆。这奇异的、对比强烈的景象，只持续了短短的一刻。很快，夜色便从四面八方合拢来，那霞光褪去了，河水变成了深沉的墨绿，继而成了幽黑，只倒映着天上早早亮起的、疏疏的几粒星子。

我该回去了。身上仿佛也浸透了这秋水与长天的气息，清凉的，湿润的，带着一丝河泥与芦苇的、微腥的芬芳。来时的路，隐在了渐浓的夜色里。回头望去，河水成了一条蜿蜒的、黑色的缎带，静静地，不知疲倦地，流向时间的深处。那一片芦花，在朦胧的夜色里，只余下一片模糊的、摇曳的白影，像是大地沉睡时，均匀而绵长的呼吸。这秋水，这长天，这无言的流逝与永恒，就这样，沉甸甸地，装在了我的行囊里，也装在了，我往后无数个或纷扰、或寂寥的日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