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山行迹（作文）.docVIP

秋山行迹

山道是石阶与泥土参半的，被经年的露水与脚步磨出一种温润的光泽，像一条褪了色的、却更加柔韧的缎带，松松地系在山腰。晨雾还未散尽，是乳白色的，一团团，一缕缕，闲闲地挂在林梢，或沉沉地卧在山谷的怀里，将远处的一切都渲染成淡墨的写意。空气是清冽的，吸到肺里，有种薄荷般的凉意，直透到四肢百骸，将城市里带来的那点昏沉与滞重，涤荡得干干净净。

路是渐渐高起来的。起初两旁多是一些不甚高大的杂木，叶子黄绿驳杂，像是谁不小心打翻了调色盘。再往上，树木便见出苍古的形貌来。最多的是松与柏，经了霜，那绿便不是鲜润的翠，而是一种沉沉的、近乎墨的黛绿，庄重地、沉默地立着，仿佛是这秋山永恒的背景。阳光这时才费力地穿过高而密的林冠，筛落下来，不再是完整的光束，而成了无数道极细极亮的金线，斜斜地，静静地，将林间飘浮的、微尘般的水汽，照得纤毫毕现。偶尔有一两束，不偏不倚，正正地落在一丛将枯未枯的羊齿蕨上，那蜷曲的、焦褐的叶片边缘，便忽然镶上一道流动的、耀眼的光边，随即又暗下去，快得像一个错觉。

走得有些微喘，便在一处突出的山岩上歇脚。这里视野陡然开阔，可以望见对面一整面的山坡。那真是色彩的盛宴，是秋天毫无保留的、最挥霍的展览。枫、槭、黄栌、乌桕……所有能燃烧的树木，似乎都聚集在此，进行一年里最后，也最辉煌的演出。颜色是分层次的，绝非平板的涂抹。向阳的坡面上，是泼天泼地的、毫无顾忌的朱红与明黄，像一炉烧到白炽的炭火；背阴的谷地里，则沉淀着铁锈红、赭石与熟褐，深厚而稳重，如年代久远的丝绒。在这大片的、泼辣的色彩之间，又间或点缀着松柏那永恒的苍黑，与几株白杨那几乎要透明的、纯净的柠檬黄。它们彼此冲撞，又彼此映衬，看得人眼也花了，心也满了。山风过时，那整面的色彩便微微地涌动起来，仿佛一片波澜不惊的、凝固了的火海，在阳光下闪着粼粼的、变幻不定的光。那种壮阔的、静默的辉煌，教人一时失语，只觉得自身的渺小，与这自然伟力的慷慨。

然而低下头，脚边的景致却又是一番天地。石缝里，顽强地探出几簇野菊，花朵小得可怜，颜色也淡，是那种怯怯的、褪了色的鹅黄，在巨大的山影与斑斓的林海下，几乎要被忽略。可它们开得那样认真，每一片纤细的花瓣都舒展到极致，承接着从叶隙间偶尔漏下的一星半点儿光斑。还有那些不知名的浆果，有的红得像一粒粒相思豆，有的紫得发黑，亮晶晶的，裹着一层薄薄的白霜，像是秋天凝结的甜蜜的泪珠。更多的是落叶，层层积在地上，厚的地方能没到脚踝。它们失去了在枝头时的光泽，变得干燥而脆弱，呈现出一种更为复杂的、属于大地的色彩：焦茶、土黄、灰褐、深赭……踩上去，是“窸窸窣窣”一片连绵的脆响，那声音干燥、空旷，带着一种彻底的、令人心安的放弃。这便是“零落成泥”的前奏了。俯身拾起一片完整的枫叶，叶脉在阳光下清晰如精致的蛛网，那曾经如火如荼的红，如今已沉淀为一种黯淡的、却更为坚实的绛紫色，边缘微微卷曲，脆弱得一触即碎。它的美，是一种完成了所有使命之后，坦然赴死的、静穆的美。

愈往高处，人迹便愈见稀少了。偶尔能见到松鼠，拖着蓬松的、比它身子还大的尾巴，在枝桠间“倏”地掠过，快得像一道褐色的闪电，转眼便不见了，只留下微微颤动的枝条。鸟鸣也稀疏了，不再是春日那喧闹的合唱，而是一两声短促的、清越的啼叫，不知从哪片浓荫里传出，划破山林的寂静，反而让这寂静显得更加幽深、更加无边了。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复合的气息：是松针与败叶混合的、微带苦涩的清香，是泥土深处泛上来的、潮润的腥气，还有阳光烘烤着岩石与苔藓的、暖洋洋的、令人昏昏欲睡的味道。这气息，是山在秋日里特有的、深长的呼吸。

终于到了山顶。风陡然大了，呼呼地吹着，带着毫无阻隔的、来自远方的凉意。极目望去，群山如涛，在脚下起伏连绵，一直涌到天边。那令人目眩的斑斓色彩，此刻也化成了一片片朦胧的、氤氲的色块，在午后的阳光下，蒸腾着，交融着，最终与淡蓝的天幕溶在一起。来时的那条“缎带”，早已隐没在无边的林海之中，不见首尾。城市则被推到了视野的尽头，缩成一片模糊的、灰色的影子，安静地伏在大地的边缘。

这里，只有天风浩浩，云影徘徊，只有这亘古的、无言的山峦，承载着一年中最丰盛，也最短暂的繁华。站在这里，人世的纷扰忽然变得极其遥远，心中那些淤积的块垒，似乎也被这浩荡的秋气吹得松动、消散了。涌上心头的，并非“一览众山小”的豪情，而是一种更为平和的、与天地共呼吸的辽阔与清明。我来了，我看见了，我什么也没有带走，除了满襟的山风，与一怀的秋色。夕阳开始给西天的云朵镶上金边时，我循着来路下山。脚步比来时轻快，踏在厚厚的落叶上，那“沙沙”的声响，仿佛是这沉默的秋山，在与我作别。回头望去，暮霭正从谷底缓缓升起，如同一声温柔的叹息，将那一片惊心动魄的绚烂，轻轻地、轻轻地，拢入了苍茫的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