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粱谋-秋日田野的丰收与寂静.docVIP

稻粱谋

秋日的盛大，原不只在山水草木之间。当城里的目光还追逐着枫红与菊黄时，真正的、关乎生息的秋，早已在田野之上，铺陈开一片更为辽阔、更为沉实的、金黄色的寂静。

这寂静，是丰饶的寂静，是汗水与期待沉淀之后，大地所给予的、最为慷慨的回响。

站在田垄上望去，目光便被那无边的、厚实的金毯子熨帖地接住了，一直铺到天边，与同样澄澈高远的秋空，交接成一条笔直的、不容置疑的线。天是淡淡的蓝，几缕云丝拉得长长的，薄而透亮，像被风梳理过的、最上等的蚕丝。而大地，则是纯粹的金，一种饱含着阳光、雨水与生命浆液的、有分量的、沉甸甸的金。那不是颜料涂抹出的、浮在表面的颜色，而是从泥土深处，经过整整一季的酝酿，一点一点，从根须，到茎秆，再到穗子，由内而外，透射出的、生命成熟的光泽。稻子早已熟透了，穗子深深地弯下腰，谦虚地垂着沉甸甸的头颅，密密麻麻，挨挨挤挤，每一穗都像一捧浓缩的阳光，又像一串精心铸造的、纯金的璎珞。风是极轻的，只是偶尔，极其温柔地拂过，于是，整片的金色便起了极细微的、丝绸般的涟漪，从眼前，一直荡到看不见的远方，发出一种低低的、满足的、只有成熟的谷粒相互摩擦时才会有的、沙沙的、梦呓般的声响。这便是田野的呼吸了，均匀，浑厚，带着谷壳干燥的香气。

这无边的、静止的金，是结果，是圆满。而那已然空阔的、裸露出黝黑泥土的田畈，则是过程的终结，是奉献的完成。几日前，或许还在这里，响彻着“唰唰”的、富有节奏感的割禾声，闪动着弯月般的、雪亮的镰刀光影，飞舞着农人们草帽下晶亮的汗珠。稻秆被齐根割下，束成一个个饱满的、圆锥形的禾把，又像士兵般，一列列整齐地立在田里，在秋阳下晒着最后的、骄傲的日光浴。那时的田野，是忙碌的，喧腾的，空气中弥漫着新割稻秆辛辣而清新的汁水味，混合着泥土被翻开后那潮润的、微腥的、带着生命力的气息。那是收获的现场，是辛劳与喜悦最直接、最不加掩饰的碰撞。

而今，那热火朝天的景象已远去。稻子被运回了晒场，或是村头屋后，摊成一片片更灿烂、更浓烈的金黄。田里只剩下短短的、整齐的稻茬，密密地，像大地理过的最朴素的平头。茬口是新鲜的，在日光下泛着一点湿漉漉的、象牙般的微光。无数的稻茬，便连成一片望不到边的、毛茸茸的、灰黄色的绒毯，沉默地，忠实地，守护着它们曾经站立过的土地。泥土是松软的，被无数次的耕耘与踩踏，呈现出一种肥沃的、油亮的、近乎黑色的深褐。偶尔，能看见一两只被惊起的田鼠，仓皇地从这茬间蹿过，消失在不远处的田埂下；或是几只悠闲的麻雀，在茬间跳跃着，啄食着遗落的谷粒。天地间，便只剩下这巨大的、完成了使命后的空旷与安宁。这空旷，不是虚无，而是一种被填满之后的、心满意足的虚怀；这安宁，不是死寂，而是沸腾的劳动过后，大地一次深长的、匀停的呼吸。

目光收回到近处，田埂上，还堆着几捆未来得及运走的稻草。它们被随意地、却又颇有意趣地垛成一个个敦实的小丘，在夕阳的斜照下，泛着温暖而柔软的金棕色光芒。那已不是稻谷的金黄，而是褪去了所有浆液与重负之后，一种更为质朴的、接近大地的颜色。稻草干燥的、带着阳光味道的气息，一阵阵地飘过来，那是童年记忆里最安心的、属于家园与收获的味道。几个村童，在草垛间追逐嬉戏，笑声脆生生的，像银铃，撞破这广大的寂静，却又奇异地融入其中，成为这收获图景里，最灵动、最生机盎然的一笔。远处，村舍的屋顶上，升起了淡蓝色的、笔直的炊烟，那是劳作归家、生火做饭的信号。空气里，似乎也能隐隐闻到柴火与米饭混合的、温暖踏实的气息。

我蹲下身，捡起一穗遗落在田埂边的稻子。谷粒已十分饱满了，捻下一颗，用指甲轻轻掐开，乳白的、半透明的米粒便露了出来，带着一股新鲜的、清甜的、淀粉的香气。稻壳上，还沾着一点点湿润的泥土。这便是“稻粱”，这便是千百年来，这片土地上无数生灵赖以存续的根本。它朴素无华，不如花叶悦目，不如果实甘甜，却以其最实在的、最不可或缺的形态，构成了“秋”这个季节最厚重、最不可动摇的基石。文人墨客的诗篇里，多的是“枫叶荻花秋瑟瑟”的感伤，是“采菊东篱下”的闲逸，却少有将目光如此长久地、专注地，投注在这沉默的、养育了所有诗情与画意的、金黄的稻浪之上。

这秋日的田野，这“谋”得了“稻粱”之后的大地，呈现出的是一种近乎神性的静穆。它不诉说，只是呈现。它呈现劳作的终结，呈现汗水的结晶，呈现生命在最朴素层面上的、巨大的丰饶与安稳。在这里，没有“无边落木萧萧下”的悲慨，只有“稻花香里说丰年”的、沉甸甸的、无需言说的喜悦。这喜悦，是内敛的，是深植于泥土的，是与四季轮回、春种秋收的古老契约紧紧相连的。它让一切飘忽的愁思，都显得轻飘；让所有精致的感伤，都找到了它们得以生发的、最坚实的土壤。

夕阳终于沉下去了，将那无边的金黄，染上了一层更为醇厚的、玫瑰紫的暮霭。远处的村庄，亮起了星星点点的、暖黄色的灯火，与天边最早出现的、清冷的星子，遥相呼应。我踏着松软的田埂，向那灯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