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声赋 - 秋夜中的各种秋声声响.docVIP

秋声赋

起初，是一种渺远的、难以捉摸的呜咽，从窗外那一片沉沉的夜色里，断断续续地渗进来。我疑心是风，却又不像。白日里的风，是看得见的，它摇动树梢，驱赶云彩，带着一股子利落的劲儿。可这夜里的声响，却是无形的，只一缕缕，一丝丝，贴着地面，顺着墙根，游魂般地漫漶着。它不像在吹，倒像是在叹息，幽幽的，长长的，带着晚秋深夜特有的、钻入骨缝的凉意。这便是秋声的引子了，低徊，绵长，为一场无形的音乐会，揭开了黯蓝的天鹅绒幕布。

渐渐地，这呜咽明晰起来，有了方向，有了力道。它不再是漫无目的的游荡，而是有了具体的、可以触摸的形迹。它拂过屋后那片高高的竹林了。那声音，便不再是呜咽，而成了一片“沙沙”的、细密的、潮水般涌来的声浪。那不是风吹松柏的沉浑的“松涛”，竹的声音是清越的，带着金属的质感，又有些许的空灵。每一片狭长的竹叶，都成了一根颤动的琴弦，被风那看不见的手指，或轻或重地拨弄着。它们互相摩挲，碰撞，发出“簌簌”、“飒飒”的碎响，汇成一片无边无际的、绿色的喧嚣。这喧嚣却不令人心烦，反有一种洗涤肺腑的爽冽，仿佛那声音也带着竹的清气，能透窗而入，将屋内的浊气一扫而空。

风势似乎转了个方向，那一片竹海的声浪便远了，弱了。另一种声音，更清晰的，更贴近的，便凸显出来。是窗外那棵老梧桐。白日里看它，叶子已黄了大半，却还固执地缀在枝头。此刻，风专来撩拨它了。那声响，与竹声迥异。梧桐叶阔大而枯脆，风来时，先是一阵“哗啦啦”的、仿佛无数干燥的手掌在急速拍打的声响，热烈，甚至有些狂放。紧接着，便是“嚓、嚓、嚓”的，干脆利落的断裂声——那是叶柄终于承受不住，与枝柯告别的声音。然后，便是一两声，或一连串的，“扑——簌簌”的飘落声。那叶子在空中翻转，摩擦着空气，最后“噗”一声，闷闷地，却又实实地，砸在楼下早已积了厚厚一层同类的地上。这声音是有重量的，带着生命从高处坠落的、决绝的加速度，和最终归于尘土的、安然的叹息。一片，两片，三片……这飘落声起初是疏落的，间歇的，像更漏不紧不慢的滴答；风紧时，便连成了片，分不出个数，只听得一派萧萧的、纷纷的、令人无端感到时光匆促的声响。欧阳子所说的“声在树间”，大约便是如此了。这“树间”之声，不是天籁，是生命在时序催逼下的、集体的、庄严的回应。

在这宏大的、连绵的“树间”声之外，还有许多细微的、执拗的声响，不肯被淹没。墙角下，那未曾刈尽的秋草，早已枯黄憔悴，风过时，它们纤细的茎秆相互摩擦，发出一种极细碎的、近乎哀鸣的“咝咝”声，微弱，却持续不断，像大合唱底部一缕游丝般的、悲戚的和声。远处，不知谁家檐下的铁马，或是未关紧的窗扉，被风intermittently地摇动着，传来“叮——当——”，“咿——呀——”的、清冷而孤寂的单调长音，在寂静的夜空里，能传出很远，一声声，仿佛敲在人心最空落的地方。

最让人心头一紧的，是那不知从何处深巷、或荒郊飘来的犬吠。一声，隔了许久，又是一声。声音是喑哑的，拉得长长的，在无边的秋风里颤抖着，飘散着，充满了警觉、孤寂，与对寒夜的畏惧。它不像夏夜群犬的欢吠那般热闹，这独独的一声，便叫破了夜的深沉，也叫出了无边旷野里，那份伶仃的、原始的生之悸动。偶尔，或许会有一两声更飘渺、更凄清的，不知是鸟鸣还是虫泣的短促声音，从不可知的方向传来，旋即又被风声吞没，快得让人疑心是自己的幻觉。这些声音，高高低低，远远近近，沉沉浮浮，交织在一起，便成了秋夜独有的、复杂的和声。它不是乐章，没有旋律，却自有一种荒寒的、寥落的节奏，一声声，敲在听者的耳鼓上，也敲在心上。

听着听着，白日里那些纷繁的思绪，焦灼的念想，都似乎被这浩大而又精细的秋声滤去了，沉淀了。心，慢慢地空了下来，静了下来，却又被一种更庞大的、关于时间与生命的虚无感所充满。这四壁之外，草木无情，有时飘零。这撼动它们、催折它们的秋风，又何尝不是宇宙间那辆永恒行进的、名为“时序”的巨大车轮所发出的、辘辘的回声？这飘落的叶，哀鸣的草，乃至那风中战栗的犬吠，不都是这车轮碾过时，万物所发出的、或强或弱的、生命的颤音么？

人为动物，惟物之灵。我们有了百般的忧思，万种的操劳，比起草木的无情，似乎复杂、高级了许多。可这“灵”，在这无边无际的、无差别的秋声里，有时反而显得脆弱而徒劳。我们因红衰翠减而感伤，因岁聿云暮而惊心，种种喜怒哀乐，在永恒的、默然的自然律动面前，是否也如同这风中飘转的落叶，不过是必然的、微小的轨迹？

不知过了多久，风声渐渐地，渐渐地，息了。那一片喧嚣的、悲鸣的、呜咽的声响，如同潮水般退去，最后只留下绝对的、深沉的寂静。这寂静，比先前的任何声响，都更厚重，更巨大，仿佛能吞噬一切。只有远处，或许还残留着一两声有气无力的犬吠，像这场宏大交响乐最后的、颤抖的余韵。

我依然坐在黑暗里，一动未动。秋声是歇了，可那一片萧飒的、凛冽的余响，却仿佛已浸透了我的四肢百骸，久久地，久久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