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园私语（作文）.docVIP

秋园私语

这秋，是从一片落叶的迟疑里走来的。

午后，我推开那扇许久未动的木门，门轴“吱呀”一声，像是岁月在喉间轻轻的一叹。满园的秋光，便这样毫无保留地涌到眼前来了。先前的葱郁，此刻都沉静下来，敛作一片疏疏朗朗的、温暾的底色。日光不再是夏日那般泼辣的、明晃晃的白，倒像被谁用清水滤过了，匀匀地、薄薄地铺下来，给每片叶子、每寸泥土，都镀上一层毛茸茸的金边。风是极体贴的，带着些微凉，又不伤人，只在枝柯间穿梭，惹得那些将落未落的叶子，发出一阵细碎的、梦呓般的絮语。

我沿着那条卵石小径，慢慢地走。脚下的石子，被无数个晨昏踏磨得圆润光滑，在疏落的日影下，泛着清寂的光。路旁，是几株老银杏。它们真是秋最忠实的信使。看那满树的扇叶，昨日仿佛还残留着些青意，今朝，却已是一片汪然的、纯净的黄了。那不是初生鹅雏那种娇嫩的黄，也非金玉器物那种炫目的黄，它是一种沉沉的、厚厚的、仿佛从岁月深处一层层淀出来的黄，透着安稳，也透着一丝说不上来的、辉煌的疲倦。有风来时，它们便不慌不忙地，三片两片，打着旋儿，从极高的枝头悠悠地、斜斜地飘落。那姿态，真是好看极了，没有一点仓皇，倒像是在完成一个既定的、庄严的仪式。它们落在地上，铺了薄薄的一层，脚踩上去，是松松脆脆的一声响，带着阳光晒过的、干燥的芬芳。这声音细微极了，可在这园子无边的静里，却仿佛能一直响到人心底里去。

转过一丛已见衰颓的木芙蓉，眼前忽地一亮，那株孤零零的老枫，便燃在眼前了。夏日里，它是一团浓得化不开的墨绿，沉甸甸的，有些严肃。可此刻，它将自己藏了一季的热望，全化作了火。那是一种怎样的红呵！从树梢的绛紫，到中间的殷红，再到低处枝桠上那明艳的、跳脱的朱砂红，一层层，一叠叠，泼洒得淋漓尽致，又过渡得那般自然，像是天上的云霞不小心坠落于此，又像是地底沉埋的岩浆，终于寻到了喷薄的出口。它不是静物，它在燃烧，是无声的、慷慨的燃烧。阳光穿过那些半透明的红叶，那红便愈发地晶莹起来，仿佛有了生命，在微微地颤动，流淌。我仰头看着，一时间竟有些痴了。这般的绚烂，竟也是走向凋零的前奏。生命最浓烈的一笔，竟写在终章。这究竟是一种决绝，还是一种了悟？这满树的火，烧的究竟是未尽的夏日，还是对凛冬最深情的告白？我不知道。我只觉心被这静默的燃烧，照得透亮，也照得空茫。

目光从枫树上移开，落到墙角那一片野菊上。它们开得那样谦卑，又那样热闹。细长的茎，顶着纽扣大小的花朵，白的，黄的，紫的，簇拥在一起，像是谁不经意间撒下的一把碎星。没有蜂蝶来扰，它们就自顾自地开着，在偶尔路过的风里，微微地点着头。它们的香，是清苦的，幽幽的，要你蹲下身，凑近了，才能从那微凉的空气里，分辨出一丝半缕。这香气，不讨好任何人，只是它自己生命的、本真的气息。比起那惊心动魄的枫红，这卑微的、安静的绚烂，或许藏着秋的另一种魂魄。

走累了，便在池边一方青石上坐下。池水是碧沉沉的，倒映着高而远的蓝天，和池边几株柳树疏朗的影子。柳叶已大半黄了，却还不肯落，细细的，长长的，垂到水面，有一下没一下地撩拨着，将那一片凝碧，划出几道浅浅的、转瞬即逝的皱纹。水是极静的，静得能看见自己有些模糊的、晃动的影。偶有一片梧桐的大叶子飘下来，落在水上，便成了一只小小的、金色的船，悠悠地荡着，不着急去任何地方。我看着那叶，看它慢慢地被水浸得深沉了，边缘微微地卷起，想着它不久便会沉入这幽寂的池底，化作淤泥的一部分。这过程，缓慢，安静，没有一丝声响，却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这便是“逝者如斯”么？是，却又不仅仅是。那水里，有天光云影，有落叶残荷，它们聚了，又散了，沉了，又仿佛以另一种形态，在明春的新绿里，隐隐地浮现。消亡与孕育，竟在这看似了无生机的池水里，达成了最深的默契。

夕阳，不知不觉就斜了。光线变得绵长而温柔，将园子里的一切，都拉出长长的、淡金色的影子。那枫树的红，此刻仿佛醉了一般，融在暖金色的晖光里，红得越发醇厚，也越发温柔了。先前空气里那点微凉，此刻渐渐浓了起来，丝丝缕缕地，钻进衣袖。远处的高楼背后，天空被染成一匹瑰丽的锦缎，从橙红，到绛紫，再到青苍，最后，一切浓烈的色彩都向着西天那一抹最亮的金光坍缩而去。

我站起身，该回去了。身上似乎也沾满了秋的气味，是干草香，是落叶的微腐气，是菊花清苦的芬芳，还有那日头晒过泥土的、暖烘烘的气息。这园子，在将尽的秋光里，显得那样安详，那样丰盈，又那样空旷。它什么也没说，却又仿佛说尽了千言万语。它热闹过，也终将归于岑寂。可我知道，这番岑寂，并非终点，而是一次深长的呼吸，一次丰厚的酝酿。那落叶覆着的泥土下，有无数个等待萌发的梦。

我轻轻带上那扇木门，将一园的秋色，关在身后。那“吱呀”一声，仿佛是一句悠长的、私密的道别。心里，却已被那沉甸甸的、静悄悄的美丽，装得满满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