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叶下君山-秋晨登岸所见君山之景.docVIP

木叶下君山

船是早就等在岸边的，一只小小的、老旧的乌篷。橹声“欸乃”，不紧不慢，将一湖清寂的晨光，搅成细细碎碎的、漾着金鳞的縠纹。离了岸，那市声人语便像潮水般退去，倏忽间远了，淡了，终于只余下这浩渺的、无始无终的水声与风声。船是向湖心去的，而我心里惦念的，却是远方水天之际，那一痕淡淡的、青灰色的影子——君山。

它起初只是雾中一抹似有还无的黛色，像宣纸上极淡的、化开的一笔水墨。随着船行，那影子才慢慢地、从湖水的氤氲里，从朝雾的薄纱后，显现出轮廓来。说是山，其实并不高峻，也无甚奇峰怪石，只是那么圆润地、温和地起伏着，静静地卧在洞庭的万顷波涛之中。山体是沉实的青灰色，衬着背后那无限开阔的、鱼肚白的天空，像一个巨大的、沉思的梦。这安稳的、近乎慈悲的卧姿，不知承载了多少传说与诗篇。舜帝二妃的泪痕，柳毅传书的古井，始皇的封山印……千百年的悲欢离合，征战杀伐，英雄美人的传奇，都如这湖上的烟云一般，曾在此聚散，最终又沉淀为它身上一层静默的、深青的苔色。可此刻，在清寥的秋晨，它只是它自己，一座无言的山，一片即将被秋意点燃的、林木蓊郁的所在。

弃舟登岸，脚下是松软的、带着潮气的沙土。山门是简朴的，并无多少雕饰，只一块古旧的石额，刻着“君山”二字，已被风雨侵蚀得有些模糊。一进山，人便像从一片空阔的水域，忽然沉入了一汪凝碧的、森森的绿意里。只是这绿，已不再是春夏那种鲜翠欲滴的、涨满了水分的绿，而是一种沉淀了的、沉郁的、仿佛混杂了过多时光与故事的苍绿。空气骤然清凉下来，带着草木与泥土特有的、清冽的芬芳。路是石阶与泥土小径相杂的，蜿蜒着，引向林木更深处。

然而，那绿意并非铁板一块。秋的画笔，早已在这里，那里，点染出深深浅浅的黄与红来。起初是零星的，羞怯的，在道旁一株枫香的梢头，瞥见一抹试探性的、杏子般的黄；或是转过山坳，猛然撞见一树乌桕，叶子已红了一半，在沉郁的底色上，像溅开了一团惊心的胭脂。越往里走，这色彩便越是泼辣，越是无忌惮起来。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提着一桶桶浓得化不开的颜料，从山脚一路泼洒上去。黄色是主调，却不是单调的一种：银杏是那种纯粹的、辉煌的金黄，在透过疏枝的阳光下，每一片叶子都像一小片熔化的金箔，亮得晃眼；鹅掌楸的叶子大如手掌，是明净的柠檬黄，边缘微微蜷曲，像被火苗轻轻舔过；更多的，是些叫不出名字的杂木，呈现出从淡鹅黄到熟褐之间，无数种微妙过渡的、暖融融的色调。红色，则是这交响乐章里最激昂、最华彩的部分。枫叶的红，是那种沉静的、厚重的绛红，像陈年的葡萄酒；黄栌的红，则更亮些，带着些微的橙，在逆光里几乎是半透明的，仿佛自身能发出光来；还有漆树，叶子红得发紫，近乎墨色，却又在叶脉处透出丝丝缕缕诡异的、亮丽的朱红，带着一种危险的、慑人的美。

但这些，都还不是全部。真正的主角，是那无边无际的、正在飘落的叶。风是有的，在林梢高处走着，看不见，却能听见那宏大而低沉的、海潮般的“簌簌”声。于是，那一片斑斓的色彩，便不再只是静止的图画，而成了一场盛大的、无声的雨，一场缤纷的、安静的雪。叶子们，以各自的方式，告别枝头。梧桐的叶子阔大，落得也最干脆，“啪嗒”一声，便实实地扣在地上，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坦然的决绝。银杏的叶子最是优美，像一柄柄金色的小扇，打着旋，飘飘摇摇，仿佛无限留恋那曾经的高处，要将这坠落的过程，拖延成一场最漫长的、最轻盈的舞蹈。枫叶与槭叶，则常是三片五片，结伴而下，翻飞着，像疲倦的、血色的蝴蝶，完成生命最后的、蹁跹的仪式。最多的是那些细碎的、不知名的叶子，它们成群结队，沙沙地、密密地落下，像一阵金色的雨，将林间的小径，很快地，铺上了一层厚厚的、松软绚烂的地毯。

我立在这“木叶”之下，仰着头，看那无尽的、缤纷的飘落。有的叶子，轻轻拂过我的肩头，有的，停留在我的发梢。四周是寂静的，只有这叶落的、绵密的、温柔的声响，和远处隐约的、如梵呗般的潮音。心里头，忽然被一种极其庞大、又极其空茫的情绪充满了。这飘落的，哪里仅仅是叶子呢？这分明是时光的碎片，是无数个已逝的春天的梦，是无数个喧闹的夏日的歌，如今，它们疲倦了，丰盈了，完成了使命，便以这样静美的方式，纷然而下。每一片叶子，那清晰的脉络里，都曾流淌过树木生命的汁液，都曾拥抱过阳光雨露，都曾见证过这座山的晨昏与四季。此刻，它们离开，不是死亡，而是一次盛大的、静默的回归。它们将以自己的身躯，融入泥土，化作春泥，去滋养来年枝头那一点新绿的萌发。这无边的飘落，因此毫无衰飒之气，反透着一种庄严的、生生不息的循环意味。这“下”，是结束，更是开始；是告别，更是承诺。

不觉间，已登上一处小小的山坪。这里林木略疏，可以望见不远处的洞庭湖水。天是高远的，水是苍茫的，水天之际，烟波浩渺，横无际涯。脚下的君山，则像这万顷碧波中，一座正在静静燃烧的、无声的岛屿。那“燃烧”的火焰，便是这无边落木，这“下”不尽的生命轮回。湖风拂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