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夜读-陶渊明集-夜中感悟.docVIP

秋夜读

夜气，是渐渐地浓了，浓得像研不开的墨。白日里那一派喧嚣的光与色，此刻都沉入这无边的、柔软的黑暗里，融化了，消解了，只剩下一些模糊的轮廓，贴在窗纸上，成了淡淡的、沉默的影子。案头一盏灯，是那种老式的、带玻璃罩子的煤油灯，火舌静静地、稳当地燃着，透过那磨砂的灯罩，晕开一团昏黄而温暖的光。这光不大，刚好能拢住一张书桌，将我，和桌上摊开的、微微泛黄的书页，温柔地抱在怀里。光晕之外，是深不见底的夜，清寂，微凉，仿佛能听见时间在暗处流淌的、汩汩的声音。

这静，是完完全全的，却又不是空无一物的死寂。仔细听，能听见灯花偶尔“毕剥”一声轻微的爆响，像是寂静里开出的、一朵极小的、金色的花。窗外，大概有秋虫罢，那鸣声也怯怯的，幽幽的，一声，两声，像是从地底深处，或是记忆的缝隙里，试探着钻出来的，细得像一根快要断了的丝，在夜风里颤巍巍地飘着，反把这静衬得更深、更厚了。偶尔有一两片叶子，大约是被晚归的雀儿惊动，或是自己终于倦了，从高高的枝头脱离，悠悠地、擦过窗棂，发出一声极轻极轻的叹息，便“噗”地，落进庭院那一片看不见的、松软的落叶堆里，再无踪迹。这便是静的全部声响了，它们是静的注脚，是静的心跳。

就在这样的静里，我翻开那册薄薄的、纸页已然发脆的书。手指触到那粗糙的、带着毛边的纸，有一种奇异的妥帖感。是《陶渊明集》。不必刻意去寻，信手一翻，便是那熟悉的句子跳入眼帘：“……风来入房户，夜中枕席冷。气变悟时易，不眠知夕永……”白日里读来，或许只觉得是古人的一点闲愁，一点时序之感。可在此刻，这秋夜，这孤灯，这无边的岑寂里，每一个字，都仿佛活了过来，带着千年前的露水与寒意，直直地撞进心里来。“气变悟时易”，是啊，白日里或许还不甚觉得，此刻独坐，身上单衣已难抵御那从窗缝门隙丝丝渗入的凉意，这才真切地“悟”了，时节真的变了。这“变”，不独是肌肤所感的冷暖，更是这周遭万物凋敝的气息，是这弥漫在空气里的、挥之不去的、属于秋的、清寂的“气”。

目光往下移：“……欲言无予和，挥杯劝孤影。日月掷人去，有志不获骋。念此怀悲凄，终晓不能静。”心，便随着这寥寥数语，沉了下去，沉到一种无言的共鸣里。千载之上的那个不眠之人，他所面对的“无予和”的孤独，他所感受的“日月掷人”的仓皇，他所怀抱的“有志不获骋”的悲慨，在这同样的秋气浸润下，竟穿透了厚厚的时光帷幕，变得如此鲜活，如此可触。我虽无他那般深切的家国之思、身世之痛，但这静夜独对一灯，四壁虚空，万籁俱寂，那种灵魂无所依傍的、淡淡的孤寂感，却是一样的。他“挥杯劝孤影”，我虽无杯可挥，但灯下这被拉长了、摇曳着的、我自己的影子，不正是此刻唯一的、沉默的伴么？

夜，仿佛更凉了。我掩卷，目光却未离开那册书。这昏黄的灯光，似乎将书页的微黄，与窗外夜的深黑，调和成了一种介于古今之间的、朦胧的色调。陶渊明，还有这册书上无数的古人，他们的生命早已如这秋叶般凋零，化作尘土。可他们的叹息，他们的歌哭，他们对生命、对时序、对孤独最敏锐的感知与最诚实的记录，却借着这脆弱的纸张与墨迹，流传了下来。此刻，在这样一个千年后同样普通的秋夜，被一个不相干的人读到，竟能惹起如此深沉的、穿越时空的共颤。这或许便是文字的力量，是“秋”这个永恒的主题下，人类情感那根隐秘而坚韧的弦，被无声拨动了。

远处，似乎传来一两声模糊的、拖长的汽笛声，是夜行的火车，划破了荒野的寂静。这现代文明的、辽远的余响，将我稍稍从千年前的孤愤中拉回现实。窗外的秋虫，不知何时，也住了声。夜，到了最深、最静的时候。连那灯焰，似乎也因了这深浓的静，而燃得更加笔直，更加安宁了。那一团光晕，便成了这无边黑暗的海洋里，一座温暖而脆弱的孤岛。

我复又低头，去看那书页。字迹在灯下显得有些朦胧，像蒙着一层时光的薄翳。白天那些纷扰的、实用的、属于“现在”的念头，在此刻，在这古老的文字与深沉的秋夜面前，显得那样轻飘，那样微不足道。心，被一种更浩大、更荒寒的东西充满了。那不是愁，不是悲，而是一种近乎澄明的虚无感。个体生命的短暂与孤独，在这“日月掷人去”的永恒流逝面前，是那样确凿无疑。然而，能在这静夜里，与千年前一个同样孤独的灵魂，通过这薄薄的几行字，达成片刻的、无言的理解与慰藉，这本身，是否又是对那绝对孤独与虚无的一种微小却实在的抵抗？

“不眠知夕永”。今夜，我大约也要“终晓不能静”了。但这不眠，这不能静，并非全然是苦楚。它让我真切地触摸到了“秋”的魂魄，触摸到了那潜藏在岁月深处、无数孤独心灵的微弱脉搏。这秋夜，这孤灯，这本旧书，连同我心里那一点无名的、澄澈的悲慨，已浑然融成了一体。我将书轻轻合上，那一声轻微的“啪”，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灯焰跳动了一下，随即恢复如常，静静地，继续燃烧着它那有限的光与热，照着这方寸之地，也照着窗外，那无边无际的、沉默的、深秋的、正在流逝的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