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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村渔家父子的故事

算缗钱

父亲一辈子都在江上打鱼，却总在深夜对着账本打算盘。

直到他病重卧床，我才发现那本泛黄的册子上——

密密麻麻记着的不是鱼获，而是全村孩子上学的学费。

江水是浑黄的，稠得像熬透了的米汤，在七月的日头下打着旋儿，沉默地东流。岸边那条饱经风霜的旧渔船，船帮被晒得滚烫，木头缝隙里嵌着干涸的水苔和几片银亮的鱼鳞，散发出一股混合了鱼腥、水汽和腐朽木头的、独属于渔家的气息。

水生把肩上沉甸甸的渔网撂在船板上，发出“噗”一声闷响。汗水顺着他的鬓角往下淌，蜇得眼角生疼。他抬起胳膊，用卷起的袖口胡乱抹了一把脸，视线却不由自主地飘向船舱那头。

父亲就坐在舱口阴影里的一块磨得发亮的木墩上，佝偻着背，像一尊被江风吹蚀了多年的礁石。他膝上摊开一本边缘卷曲、纸页焦黄的毛边账本，右手那三根手指——拇指、食指和中指，正极其熟练地拨弄着一架老旧的算盘。黑褐色的算珠被他枯瘦的手指驱动着，上下翻飞，碰撞出“噼里啪啦”的清冽脆响，这声音不高，却奇异地穿透了江水的呜咽和远处村落隐约的狗吠，一下下，敲在水生的耳膜上，也敲在他的心尖上。

水生撇了撇嘴，心里头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又拱了上来。又是这样。白天在江上漂着，父亲的眉头总是锁着的，眼神混浊，望着水面不知在想些什么，撒网收网的动作也带着也带着一种迟滞的疲惫。可一到晚上，尤其是这深更半夜，他就像换了个人，对着那本破账本和那架酸枝木的老算盘，精神得出奇。那算盘声，简直成了这个家里夜的背景音。

他记得小时候，有无数次夜里醒来，尿急，趿拉着鞋穿过堂屋，总能看见油灯下父亲那颗花白的头颅，和那双在昏黄光晕里飞速移动的手。他曾好奇地问过：“爸，算啥呢？今天卖了多少钱？”

父亲总是头也不抬，含糊地应一声：“嗯，数目事。”或者干脆不耐烦地挥挥手：“去睡你的觉，小孩子别问那么多。”

次数多了，水生也就不问了。他能感觉到那里头有一种刻意营造的疏离，一道无形的屏障，把他隔绝在外。他想，无非就是些卖鱼的进账，买米买盐的支出，或许还有些赊出去的账款，至于这么神神秘秘，夜夜不休么？村里别人家，谁还天天捧着个账本过日子？捕鱼、卖鱼、吃饭、睡觉，日子不就该是这样？

他弯腰收拾着渔网，把缠绕在一起的网眼一点点理顺，动作有些发狠。他不明白，一个打鱼的，偏要摆出这副账房先生的架势，给谁看？这念头像根细刺，扎在他心里许多年了。

……

日子一天天过去，像江水一样，看似不变，实则暗流早已悄然转向。

先是父亲咳嗽得越来越厉害。起初只是偶尔几声，在寒冷的清晨或者吃多了烟的时候。后来，那咳嗽变得深沉而持久，像是从一口年久失修的破风箱里硬挤出来的，撕扯着他的胸膛。夜里，水生躺在隔壁房间，能清晰地听见那压抑不住的、沉闷的咳声，一阵紧似一阵似一阵，搅得人心慌。

再后来，父亲的手臂开始使不上劲。那是撑篙、撒网最倚重的力气。有一次起网，网兜里沉甸甸的，满是扑腾的惊喜，父亲习惯性地用力一拉，身子却猛地一晃，脸色瞬间煞白，冷汗涔涔而下，那网绳竟脱手滑了回去。还是水生眼疾手快，一把捞一把捞住，才没让快到手的收获溜走。

“爸，你歇着，我来。”水生闷声说，手上加了力道。

父亲没说话，只是靠在船帮上大口喘气，望着儿子的背影，眼神复杂。

终于有一天清晨，父亲没能像往常一样准时起床。水生推开他那间小屋的门时，看见他还躺在床上，额头上搭着一块湿毛巾，脸颊透着不正常的潮红。床边站着村里的赤脚医生福伯，正皱着眉头收起听诊器。

“劳累过度，风寒入体，加上……”福伯看了一眼跟进来的水生娘，叹了口气，“底子亏空得太厉害了。不是一日之功。得好好静养，不能再下水，不能再吹风。”

父亲这一倒，就再也没能真正站起来。曾经像铁打一样的汉子，如今被拘在了那张老旧斑驳的木床上，迅速地枯萎下去。

家里的顶梁柱塌了，生活的重量毫无缓冲地压到了水生肩上。他不再只是一个帮手，而是成了唯一的支柱。每天天不亮他就独自摇着船出去，在江上一待就是一整天。撒网，等待，收网，周而复始。江上的风更硬了，日头也更毒了，他的皮肤被晒得黝黑发亮，臂膀的肌肉在重复的劳动中愈发结实。他咬着牙，几乎不发一言，把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投入到了这片浑黄的江水里。他要抓住每一分可能的收入，因为药罐子每天都在灶上咕嘟作响，因为家里不能断了炊烟。

母亲的叹息声比以前更频繁了，常常一个人坐在灶膛前发呆，火光映着她过早爬上皱纹的脸。她有时会絮叨，说父亲年轻时如何能干，一人一船，养活一家老小从无怨言。水生听着，心里却莫名地有些不以为然。能干？若是真能干，何至于家里至今仍住着这漏风的旧屋，连件像样的电器都没有？那本让他耗费了无数夜晚心神的账本，到底算出了什么名堂？

这种隐秘的怨怼，在他疲惫不堪地摇船归来，看到空荡荡的码头，或者听到父亲又在床上压抑地咳嗽时，便会悄悄地探出头来。

这天下午，天色阴沉沉的，像要下雨。水生怕父亲躺着闷，屋里空气又浊，便想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