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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边的苹果的故事

河边那棵永远只结一颗苹果的树边，

我亲眼目睹每个偷摘者咬下果实的瞬间衰老五十岁，

惊恐地扔掉苹果仓皇而逃；

直到饥荒蔓延至村庄，

一个小女孩拾起被无数人丢弃又捡起的腐烂苹果，

没有变老反而重获青春——

因为她纯粹只想把最后的食物留给濒死的奶奶。

河湾村的人都知道老歪脖子树。它就长在黑水河的拐弯处，树干粗粝虬结，以一种近乎痛苦的姿态向着浑浊的河面倾斜，仿佛下一秒就要栽倒进去，却又这么固执地撑了不知多少年。关于它的传说很多，有说是吊死过含冤的新冤的新娘，有说是淹死的水鬼附在了树上，但这些都敌不过它最出名、也最让人心头发毛的特异——这棵树，每年只结一颗苹果。

就一颗。

那颗苹果总是挂在最靠近最靠近河心的那根细枝梢头，年年岁岁，雷打不动。不动。初时青涩，到了夏末秋初，便晕开一片惊心动魄的红，饱满、光亮，像凝固的血珠，又像是暗沉天际唯一一抹晚霞坠在了枝头，隔着老远就能勾住人的视线。香气也邪门，不是寻常果子的清甜，而是一种浓腻到发腥的甜香，顺着河风能飘出好几里地，钻入鼻尖，直搔到人心底最贪馋的那点的那点痒处。

可河湾村没人敢碰它。

至少，在那些管不住自己手脚或欲望的人付出代价之前，他们是“不敢”的。而我，阿七，一个父母死在早年逃荒路上、靠给村里富户放牛割草混口饭吃的半大小子，就成了这些代价最忠实的见证者。我的窝棚就在离歪脖子树不远的高坡上，视野，视野绝佳，那片河湾，那棵树，以及树下年树下年复一年上演的悲喜剧，都是我乏味生命里顶不要钱的消钱的消遣。

我见过形形色色的外来人。有不信邪的莽汉，听说了这树的古怪，提着柴刀要来砍树刨根，结果刀还没挨着树皮，自己先脚下一滑摔进河里，呛了个半死。更多的是被那苹果蛊惑了心神的人。

去年夏天，有个穿着绸衫、脑满肠肥的外地客商，带着两个仆从，循着香味着香味找到这里。他搓着手，眯缝眼里全是贪婪的光：“宝贝！定是延年益寿的仙果！”仆从战战兢兢不敢上前，他自己撸起袖子，笨拙地爬上树干，一把将那颗红得滴血的果子攥在手里，狠狠啃下一大口。

那画面我这辈子都忘不了。

他脸上的狂喜甚至没来得及完全绽放，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抹去了。丰腴的脸颊肉眼可见地塌陷下去，光滑的皮肤瞬间爬满深壑般的皱纹，头发从发根开始，眨眼变得雪白，继而大把脱落。他那身紧绷的绸衫，此刻松垮得像套在了一副突然干瘪的骨架上。他愣住了，低头看着手里缺了一口的苹果，那果肉接触空气的地方迅速变得灰变得灰败。随即，一声非人的、凄厉到极点的尖叫划破了河湾的宁静。他把苹果像扔烫手山芋一样丢出去，连滚带爬地从树上跌落，也顾不得顾不得疼痛，在两个同样吓傻了的仆从搀扶下，屁滚尿流地跑了。地上，只留下几缕白发和那个迅速腐败、发出酸臭气的烂苹果。

还有前年的李寡妇，儿子病重，穷得揭不开锅，不知听了哪个游方郎中的偏方，说这河湾仙果能治百病。她趁着月色跑来，跪在树下磕了三个头，才颤抖着手摘了果子。她没舍得大口吃，只是小心翼翼地用牙齿磕破了一点皮。可就那么一点，足以让她从一个憔悴但尚存风韵的中年妇人，顷刻间变成弯腰驼背、满脸老年斑的老妪。她看着自己枯树枝般的手，呆立半晌，发出一声比哭还难听的呜咽，将果子扔进草丛，踉踉跄跄地消失在小路尽头。她那病儿子没多久还是死了。

这样的戏码，我看得太多了。男人，女人，女人，老人，甚至有过一个不懂事的半大孩子，结局无一例外。咬下苹果的瞬间，青春、活力、生命力，仿佛被那只红色的果实一口吸走，徒留一具骤然苍老的躯壳和无限的恐惧与悔恨。那颗被抛弃的苹果，则会以惊人的速度腐烂、融化，最后渗入树下的泥土，不留一丝痕迹。等到来年这个时候，在那同样的枝头，又会准时冒出一颗新的、妖艳的、诱人堕落的红苹果。

村里老人说，那是树精在吸取活人寿元。也有人说，苹果里凝聚的是河水的冤孽气，谁吃谁沾染。我不懂那些，我只知道，那棵树，那个苹果，是诅咒。它静静地悬在那里，考验着每一个途经此地的人心，嘲笑着他们的贪婪与侥幸。我冷眼看着，心里有时会泛起一丝麻木的怜悯，但更多是一种置身事外的庆幸——还好，我知道它的厉害，我绝不会去碰。

然而，今年的天气邪了门。开春后就没见过一滴雨，毒辣的日头天天炙烤着大地，田地裂开纵横交错的口子，像一张张渴死的嘴。黑水河几乎见了底，只剩下河道中心一洼浑浊发臭的泥汤。庄稼早就枯死了，村子里饿殍遍地，树皮草根都被扒拉干净。空气里弥漫着绝望和一种若有若无的尸体气味。

我的日子也快到头了，富户一家早卷了细软跑路了，我没了生计，每天靠着一点点以前藏起来的麸皮和挖到的苦菜根吊着一口气。高坡上的窝棚再也不能让我隔岸观火，因为我自己，也已经身处这片名为“饥荒”的火海之中。

饥饿是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疾病，它能磨掉人所有的尊严和理智。我看着那棵歪脖子树，看着那颗在枯黄背景下显得愈发红艳、愈发诱人的苹果，喉咙不由自主地上下滚动。肚子里像有一团火在烧，烧得我